lvks牛奶酱

开更开更~
盖尼李托 昊欢爱客 庄侦D5 Ral/Jace.Geralt/Roche.the big four.吾乃最冷圈的牛奶酱
(●—●)没听说过绝不是你的错(((
文档里攒了200+大纲 脑洞还在扩大 有生之年填完_(:з」∠)_
#为虾米我总是在冷圈里晃荡_(:з」∠)_翻滚(︶︹︺)求安慰.求同好

【巫师3/巫师2/狼罗】溯流归「中」

溯流归「中」
 配对:杰洛特/罗契
 之前少了一段非常感谢波恩酱的提醒
 花吐症梗 下更完结
 二代罗契带公主流亡背景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但还是非常抱歉墨迹了一周_(:з」∠)_而且下更有可能也要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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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蠢笨劫匪多半是全数出动。他们没撞见强盗残余,倒是不久便路过了废弃的营地。柴火是昨晚扑灭的,搭在一棵攀了半枯血苔的树桩旁,周围撂着些缺角或是一面破漏的发霉木箱,堆放着食物和些快锈完的铁器。他们之后两月的逃亡线路都没有与农户交轨的计划了,于是铁器被彻底丢弃,荣幸让行囊收容的只是清水与硬面包。

罗契拎起最后一只箱子,开口的大小够添一扇门,对着草地吐出几本封比落叶更黄旧的书。

“泰莫利亚的未来?”阿奈丝捧起它们,朗读最上方一本的书名,题目末尾不常见的问号吸引她多翻了几张。有人在扉页与目录上划满了宗教符号,用通篇歪倒的潦草祷辞求神明放他们熬过又一年苦战。

“在你脚下,殿下,”罗契不赞成地摆手劝她接着赶路,嗓音没那么哑了,像是修了一半就被遗弃的破窗,“我们的未来靠不住那些多愁善感的文学家的论调。”他拿过别的书,阿奈丝余光扫到他手里的从上到下在侧面各印着“猎魔人杰洛特的功绩”、“月亮时代”与“道路上方的星”。丹德里恩最流行的诗集似乎即使在逃兵与强盗中间也倍受欢迎。

蓝衣卫也注意到了封面。他的目光怔在最上层那本的题目间,手套摩擦着它内包的破旧纸页,仿佛自那简短文字中窥见了响晴和梅雨的浮港、老旧得时间都放缓的洛穆涅,他的狩魔猎人朋友的一颦一笑。他用一刹那的决意翻到正中,在双眸有时间览过第二句话前同样闪电般地合上,最后干脆又一次将每一本扔回草地与枯枝做伴。

“酸溜溜的诗人嘴里也少有真话,”他伸展了下胳膊,带头向前走,“文学修养课到此结束,现在继续行军。”

护卫先生的脚步被身后别着的破十字弩衬得情绪低落。找到新的远程武器的愿望破灭了,连旧的那只也因为损坏严重在夜幕下寿终正寝。它在昨晚的打斗里夭折,罗契干脆将它摆弄散架,跟着这天傍晚的木柴厮混进火里。

他们坐在火葬的弓弩遗体旁摊开地图重算路线——预计外的强盗给蓝衣卫增添的又一项烦恼。现在小公主明白那不仅仅是破损弓弩映衬出的错觉了。护卫先生的沮丧担忧几乎清晰可见。

他不该那么没信心的。他们已在阴雨连绵的灰暗深林中拖着步子走了两个月,现在正沿着一条永无止境的发浑河流继续北上的进程,罗契标注出的干涸处显得比下一季盛夏还遥不可及。她没力气怀疑。蓝衣卫的地图是唯一对科德温西侧丛林的摹画精确到个别草屋和水源植被的,这点即使在皇城依然成立,而现在他正为了一次强盗个案折磨自己。

他用手指勾出了三四组为了绝对安全而回环曲折的路线,最后嫌弃地将地图揉成一团掷出去:“我们简直在慢性自杀。”他砸了一下胸口,仿佛那里被什么卡着一口气,接着艰难地吞咽了一会儿。

纸团被秋风卷过篝火搁在阿奈丝脚边。她伸手拾起,球状的地图上有一个荫到背面的名词,墨汁和羽毛笔在那里重复划了太多次。公主殿下仔细将皱巴巴的地图铺展开来,它就在右上角的群山中独立:凯尔•莫罕要塞。

她替罗契将地图塞回行囊,军官正处于饭食制作的最后工序。拜那群不幸覆灭的强盗所赐,晚餐第一次翻新花样,改为硬面包三明治。当然,夹在中间的自然还是焦糊一半的火烤猎物,但阿奈丝已经花了六十天的忍耐学会不要强求太多了。

罗契看着她细嚼慢咽的模样耸了耸肩,转头将刚才烤肉的铁杆捣进火里,朝仍在火化的十字弩的元件敲打了一阵:“它也算尽忠职守。”

天色向晚的时间愈发提早,小公主还没怎么开动四周的树丛已蜷伏在幽暗中。与此同时,蓝衣卫侧脸坚毅的面孔在焰光里渐趋柔和,篝火在他照亮一半的棕眸里连成日落中的金色群山。

“新的故事?”阿奈丝嗅到了机会的气味,忙探头眼巴巴盯着她的护卫。

罗契正对着她满怀企盼的目光无奈的摇头,头巾跟着它的主人束进气流中曳曳,杉树与白桦叶亦在晚风里奏了序曲。

“旧事。”

阿奈丝在簌簌声中轻轻眨眼。落叶、落叶、落叶。

这像是一刻固定的钟点,走过了世界便会转变流向。军官仿佛忽然成了面对着战友遗骸的老兵,将关乎死者的一切过往娓娓道来。蓝衣铁卫欢闹式的打斗、皇城内外相互配合的守卫战、国王指派的任务卷宗和国境边界的追查,那些尘封了两月的昔日在篝火间跳跃,直至比河水澄清。叙述风格如前地过分简练,可即使一句话式的故事也挡不住他的回忆顷刻涌成浪潮。夜色愈深,他仍一门心思地耗费半哑的嗓子,似乎誓要让它只能发出气声才肯稍作歇息。

篝火之上数十只舞动的飞虫不时扑向火舌,逐一被吞噬,接着由另外的可怜家伙代替它们等待赴死的时刻。或许它们尸体燃尽的细灰也能在焰光中镏金。罗契凝视着这些渐逝的细微光点黯淡了每一尾皱纹中的情绪:“都再见不到了。人,城镇,连弓弩也是。”

阿奈丝一时无法理解这句突兀的结尾。如在耳畔的欢声笑语换来的是——再见不到了?蓝衣卫提早结了霜的眸子冻硬了所剩无几的情感,连火焰映入的山脉也蒙了层与世隔绝的冰。他看着更像是刚指正了公主殿下晌午剑术练习的纰漏,而非才在使人动情的往事中随波行游过。

他在死气沉沉的脸庞中强加了一滴笑意,铺散开来某种模仿微笑的神色。可是旁观的阿奈丝都替他难以忍受其中的沉重。

她转头避开一刻,远处的黑幕里迷蒙着些微幽绿的荧光,时闪时灭着离去,足够唤起公主殿下对三天前河边窜来满身迷雾的矮身怪物的记忆,阴笑着问她,选惊恐,还是自甘压抑?她吞咽了几下,别无他法地将目光硬拽回他们的篝火与蓝衣铁卫的萧索面容。严肃对于罗契简直如同呼吸般自然,他也一如既往地呼吸着。他一定先于阿奈丝扫见那串幽光了,半握在剑鞘上的手现在才放下,被冰封的表情正适合不动声色。

他又静默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眉心的褶皱少顷间舒缓了深壑:“除了那些变种和非人。这也正常,他们甚至会死而复生,寿命本来也长我们百十倍。”

他小心翼翼的语调仿佛生怕手中最后一块玉也摔碎在眼前,又像是洄游在几月前短暂的道别里暗叹迟来的难舍情绪。杰洛特,他用相差甚远的语气呢喃了两声,他要开口了,重拾与猎魔人朋友的来往见闻,如同将要提笔写一章无法忘怀的叙事诗,简短的,直白的;细腻的,朦胧的。利维亚的杰洛特。

蓝衣卫干净的短句斟了小公主浓墨的想象,白发的猎魔人站在回忆与遐想间若即若离,缄默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脚步砸向碎石块与硬木板的噪声替蓝衣铁卫叫嚣着无处安放的怒火。仅存的蓝衣铁卫。

猎魔人的轻快足迹在附近的愤慨灰尘中来去自如,他跟着伙伴翻起营帐的布帘走出来,那泰莫利亚风格的蓝帐篷便向他们告别。净白的百合花纹沁进布料,在被遗落的营地同失去主人的床铺与换洗衣物一齐叹息。酒的浓烈气味自十三的背包弥散进淋过雨般湿润的空气。芬恩床头放着他的头盔。塞勒斯的被单上划着一串歪歪扭扭的字,一些祝贺他亲爱的指挥官受勋的露骨粗话。

蔚蓝布帘翻落下来,不再更换的营火燃尽,从外看去,什么也不剩。

人去城空。

绞刑架竖立得很快,科德温营地里的线人也跟着被一一拔除。猎魔人与蓝衣卫便在这些吊着面目狰狞士兵的木架间赶路。罗契不明白杰洛特为何仍未和他达成共识,他也无法摸清狩魔猎人的确切心思。白狼一刻不停的劝阻与驳斥表明了对刺杀科德温国王一事的抵触,但他仍然跟随罗契前行了如此之远又是为了什么?单纯拿惹火泰莫利亚人寻开心?他们的辩论已经互通来往了至少三回合,而猎魔人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结些最显而易见的解答。

“算什么?你问我这算什么?这是复仇!”受质疑对按捺怒气毫无帮助,蓝衣指挥撞开科德温营地大门时几乎动了摔门而去的念头,在相处了几个月后他仅剩的同行者仍对他的品性一无所知吗?既如此,他转过身靠在斜开的门前,那么他就干脆明明白白告诉猎魔人:

“弗农•罗契永远有仇必报。除了这点事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

杰洛特批判家的目光直抵他眼底所有翻涌的狭隘。猎魔人保持着原距离跟着停下来,重心在双脚间交替,不耐烦或是无所谓:“多死一个国王你既不会安心也看不到伙伴起死回生。”

罗契后退了一步,营地的轮廓便又远了一分。他们如同正在伙伴的尸坑里摸索去路。无人的营区则是尊灵柩,葬着蓝衣卫与那属于他们的时代,像亚甸城那样即将化为废墟。

“他就该偿命。”他揉着脸,无缘无故地觉得满面湿黏的腥红,又立刻松手——光线透不到他的视野中时那些面孔便扑了过来,那些一周前还和他斗嘴打闹的大男孩重重叠叠,他幻听的双耳灌进喧闹声与绞绳束紧时的厉叫。

“他的手、他那杀人犯的手、他的破袍子上沾着蓝衣铁卫的骨血!”

杰洛特裂开紫筋的双颊褶皱更深,在足够形成阴影前恢复了讽刺意味,嘴角勾起一湾捉摸不透的笑意:“你应该时刻期待着每一位精灵原话回敬你。”

他一定才喝了煎药,额头铺着帆状云药水毒性显现时的块斑。辛特拉式的马尾在条纹外套肩头搭了一绺,他看着从不像杀人狂魔,即使现在这样满脸非人类的印痕也只是神似不守规矩的浪荡子,让人以为他永远体味不到常人的深刻苦楚。

“他们爱怎么说都行。我从没抱过听见任何赞美的希望——亨赛特犯的罪也该让他不抱苟活的希望。”罗契耸了耸肩,转过身继续前行,他在将把手甩回的最后一刻收力,猎魔人也无缝地配合着接过握柄,于是原本声势浩大的摔门收敛得像个假动作。他们的第四轮争辩亦如此不了了之。

这足够了,杰洛特已不需要靠罗契的举动揣度他的心意,一来他不齿于曲意附和,二来他根本用不着五官就能瞧出蓝衣指挥的怒火,更别说他本人无意中已经成了在其中不断添柴的幕后元凶。针锋相对的辩手仍旧不分胜负,猎魔人仍旧意图不明地跟着他,等待着缔造新一轮争议。

一队亚甸人冲散了下一组议题。精灵尖耳的轻甲士兵跌跌撞撞地错开他们,身后科德温的攻城专家们杀红了眼,尖刀与长矛不由分说便将狩魔猎人与蓝衣指挥视作对手。罗契闪开了滴血的锋刃,对着一位越界士兵缺乏防卫的双腿扫下去一剑,拉高重心顺带着劈砍了几下教会他对中立区长官应有的敬意。科德温人们很快恢复了对追赶精灵的专注,默契地绕开他们。罗契瞥了眼仍未出手的杰洛特,咒骂着将剑入鞘。这也足够了,这还不是他们的战争。

再往前走,城门陷落的弗坚闷在烟尘中,错落的建筑不时飘出不安分的火焰。科德温人已经突袭上了城楼,在他们进城的脚步间号出些意味不明的战吼。

罗契无意间转身扫视了一阵,背后的战场只比面前的更荒芜惨淡。杰洛特跟在身旁,对四周的杀戮美景不闻不问。猎魔人的变异金眸直盯着他。罗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手套刚才被划过一刀,在即将散成线头的境地无谓挣扎,他的五指沿着同一线裂缝新添了伤痕,渗出混合着兵器锈味的绛红。

蓝衣卫脑中恍恍惚惚地徘徊了一汪不敢细看的疑惑。

他攥着手遮住血迹,连同那分疑惑一并封藏。经月的同行帮他轻而易举地抖落新的话题:“刺杀亨赛特也算是为亚甸报仇,说不定能帮我在松鼠党中赢得些好名声。”

杰洛特用他平坦得一望无际尽是挖苦的语气附和:“听起来真像是你这么在乎名誉的正直军官的追求。”他的视线仍停在刚才的方向,眸中不见什么特别的情绪,似乎只是将目光掷向随意的落脚点。

蓝衣卫收回那只手绕了绕头巾散在耳际的折角,恍若在用那块铁蓝色布料盖灭一株火苗。

交谈一度跨越了千山万水,在离题万里处畅通无阻。尊严名望,国家存亡,乃至文学家才关心的花花绿绿的情歌,像是丹德里恩写给地一百位恋人的赞美诗——“你风采撩人,英挺的身躯令人拜倒!”

罗契刚砸碎一名守卫的脑壳,看着恰在此时拜倒在地的对手:“时机正好。”

“我的文学造诣不及你的诗人朋友,真没看出还能这么赞美一位多情女郎。”

杰洛特的表情替吟游诗人尽显了得意:“其实他是在说实话——他当时才因为在外偷腥被女友毒打了一顿。”

罗契噗嗤一笑。猎魔人在他的鼻息间吹了一串口哨。蓝衣指挥在那双琥珀中窥见了几天前的欢笑。他们曾拥有对方的真诚愉悦,在老兵的粗话与拳脚中打闹成无所顾忌的男孩。他们,他们所有人。他直率到一根筋却仍精通没大没小的下属、在篝火与深蓝营帐周围陪他骂骂咧咧地走遍天涯的朋友、和他一样除了伙伴没什么可失去的难兄难弟。

而现在蓝衣卫只剩下唯一的同路者。

他无缘无由地原谅了此前每分每秒的争辩。杰洛特对罗契的所思所感一无所知,可他又为何要强加给中立的猎魔人连他自己也无法参透的仇火、责任与情感呢?

这对幸存的伙伴走进城中燃烧正烈的战火,科德温已经在主城插遍独角兽王朝的旗帜。另一纪时代的落幕。

他转身劈向背后的士兵。血淋了一地,下一人又执着地补上赴死的空缺,于是猎魔人和泰莫利亚军官视线交汇处挡了又一具尸体。这件事在这一天发生太多次了。罗契在刹那间无处寻觅自己的斗志。最后一名科德温人可怜他似的比了几个手势,代表是线民,另一只手将一张纸卷塞给他。可是连那脆弱的字条也偏要再去凑热闹:尸体、更多的尸体和残缺不全的骸骨。船毁人亡。蓝衣铁卫突击队的符号停在科德温营地的绞架间,接着船只遇袭浇熄了本就渐趋微弱的烛光。

“看你的表情,亨赛特可以接着苟且了?”

他抬头任凝视陷入对方的轮廓中。

世界似乎下了判决放逐他的听觉,杰洛特的提问在乍然的沉默中清晰得犹如洗濯过千次。他记得其中每一丝每一缕在独奏中通透澄亮的情绪,调侃中发酵的担忧,沙哑的半含不安的茫然,细碎的关怀和更细碎的、雾蒙蒙的、关于他疑惑的解答。他几乎要伸手揭开那层薄雾——然后停留在那步“几乎”的位置上。他摸索到了退后的万千理由。

罗契眨了眨眼,面前的字迹当然不曾改变:死者。尸体。袭击。船难。

“得回营地一趟,薇丝和我们的船遇到了麻烦。”吞咽与发声的困难程度难分胜负,泰莫利亚人不太确定他如何同时达成了两者。他的停顿让两人都不敢保证还有下文。

故作轻松毫无意义,但他想不出别的招数:“但是只要在日落前赶回来,亨赛特就难逃死期。”
 杰洛特的眼睛在自语即将出口的驳斥。

罗契摆了摆手,他至今未辨明是哪根急救用的神经拽着他略带自嘲地笑了两声:“不用说了,你不想回来,你表达的很清楚。”

他累了,不再执着于争论地微叹:“去继续接你的合约吧,砍翻一个亨赛特还难不倒我。你可能不知道,猎魔人,和你们不同,人类在这里还有一颗心。”他朝着胸口比了一下,失败的玩笑,声线不由自主的颤抖出卖了他。但蓝衣卫没心思解释更多了,只是大步往回返。

“你学得跟我那次一模一样。”杰洛特在背后评价道。他仿佛忽然被突变的感官摒弃似的反应慢了半拍,呆站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跟上。

罗契不回头地耸了耸肩,训练有素的双耳不自觉地循着身后的响动分辨伙伴的每一步动作。

“还想反驳什么,一起上吧。”

——于是布拉维坎的屠夫在一路斟酌后做出了反驳:“弑王这种名头我还可以再背一个。”

湖面的涟漪在战事的嘈杂噪声中安之若素。波西佛号原本该在她起伏的波纹里徐徐沉浮,但取而代之的是仅剩漂流的碎木板,平和得不情愿搅动哪怕一尾浪花。

罗契花了三秒思索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猎魔人决定单单为驳倒他牺牲一切。他们才在码头接应过薇丝,零零散散的谈话在两人舌尖没精打采地信步。蓝衣卫刚说服自己到此为止了,独行对于锻炼过方向感精锐士兵从不构成问题。

而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总是不自知却又出其不意地直抵他的内心。

“回心转意怜悯起我来了?”

杰洛特自然地挑了挑眉,仿佛在叙述一段定律:“我只知道猎魔人不太热爱反驳自己。亨赛特嘛,算他倒霉。”

他真的能在此刻摆出毫不介意的神情,正像传闻中不知感情为何物的狩魔猎人般不近人情。于是蓝衣卫发掘了自己扮作同样漫不经心面孔的潜力。

罗契扯了下嘴角,呼出一口不知屏住了多久的气:“这才像点样。我的耐心还能等你搜刮最靠近的帐篷。”

“那简直超出了我的预计,”猎魔人愉快地嘲弄着,语气仿佛真的为此感激涕零,“不过比起第三次翻军营里的破铜烂铁我更愿看看亨赛特的卫队有什么好货。”

罗契重回了真诚笑意的藏身处:“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挨家挨户摸遍整个弗坚城的箱子。”

“你说动我了。”猎魔人撞了下他的肩。

“而亨赛特罪有应得。”军官远眺着再次坐落视线尽头的弗坚城。

“但你还没有。”

罗契回头盯着他。他的语气仍然那么自然而理所当然。安慰亦或讽刺,每一串字眼都像不曾多加思考的闲聊般无心。

杰洛特曾不止一次地领着他们的话题步入难以摸清的幽径,而蓝衣卫挫败地察觉读不懂猎魔人的情绪,接着在更绝望的挫败感中了解自己生不起杰洛特的气。

他心知肚明。

“我的兄弟们替我挡了刀。”泰莫利亚人在察觉自己面色骤冷时无心介意。狩魔猎人陪着他失去对声线的感知。停顿。吞咽。两曲呼吸起伏不定,直至重合为一。

他中断了双方的对视。他低头淡淡地笑,疑惑自己低头的缘由与笑容的源头,徒劳地在除了那显而易见的答案便无解的谜题间纠缠。“不过是的,我还没有,我有利维亚的杰洛特保驾护航。”

猎魔人的目光不变地浸浴着他,听着仍如此前的每一句回复一样无心:“随时乐意效劳。”

他说什么来着?他的好伙伴清楚这颗心会为何种暗语乱了节奏。

“认真的?”

他想伸手翻动狩魔猎人的金眸,在那无畏瞳孔的缝隙中触及哪怕算不上毫厘的、不同的意味,想直截了当地求解他那些不知从何说起的难以措辞的问题。

“你觉得呢?”杰洛特意味不明地挑眉,向着对面冲来的士兵布下一个亚登。罗契注意到这几乎是此前一直坚守中立的猎魔人第一次主动出手。

白狼微妙的眼神在轻喃,幽微的声线收留了罗契不敢深究的疑惑与同样朦胧的解答。

“人面鸟妖?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不想找半人怪物泄私愤,尤其还是在科德温的地盘上。”

杰洛特执着地晃了晃他的合约。对于猎魔人足够诱惑的款项无不充斥其中,“高价收集怪物羽毛”这条则一出世就俘获了他的心,居然还有靠变卖基本炼金材料发家致富的好事?他几乎该对那告示的古怪油墨味一见钟情。

但是他理想中的伙伴亲爱的蓝衣指挥官显然没有以同样火热的心追求这份高回报工作的意愿。

“你真的想一直当一个不会做生意的苦士兵?”

罗契正陷在营地的床铺上打瞌睡,两手枕在脑后已经快要揪住第一只白日梦的尾巴。面对擅闯蓝衣宿营打搅他清梦的利维亚的杰洛特,那个他打不过的混球,人类出奇仁慈地决定不仅不修理一顿还贴心地回答他的提议:“我已经是一位比你富有得多的苦士兵了,暂时还不用靠猎魔人接济。”

杰洛特不领情地继续他的引诱事业:“这个段位诺维格瑞的大多数乞丐都能达到。”

罗契眨了两下眼,连坐起来反驳的兴致都寥寥无几,揉着头判定猎魔人确实没有沿街小贩的口才,甚至不及间谍、外交官或是情报员的天赋:“这一点没让你变得更有说服力。”

他借着翻白眼的时机环视周围,偌大的暗蓝帐篷下仅仅裹着他们两人。营外的耀眼阳光自门帘的缝隙流泄进来,将帐前的细腻树影揉碎了斑驳在地上。陶森特白葡萄的香醇酒气自里侧半开的木箱四散开来。十三肯定在两天内偷喝过。

罗契隐约察觉先出现在脑中的不是对酒鬼下属的惩罚措施。猎魔人站在阴影与阳光相撞的界面上,夏日白昼的暖意沁入眸中收缴他眼底非人类的冷意。他脖颈处被营帐缝隙漏下的晃眼白光散开一道亮纹,喉结偶尔滚动一下,一旁的狼派徽章跟着悄无声息地跳跃,于是蓝衣卫的心也无故乱了节拍。

“你至少该怜悯下我,一个泰莫利亚下层市民的处境,”杰洛特摆出一副失去这天赐良机就意味着抱憾终身的面孔,俯身把下巴钉在罗契床边,“只要几十枚怪物羽毛就能帮清贫的猎魔人致富。”

现在杰洛特的面庞都浸泡在阳光中,意味着罗契的声带很可能要不听劝阻地揭竿而起。

情报员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正面抵抗——翻身接着睡。“你只是嫌这活太无聊而已。”

先背叛革命的是罗契的耳朵。窸窸窣窣的声响叙述了杰洛特直起身的动作,狩魔猎人停在床边毫无放过他人隐私的自觉。他会停在原地观察军官的睡颜吗?于是罗契的心响应了新思想,在猎魔人草药与血锈味的气息中正式辜负了一切跳动的规律。

睡意全无。

“在哪儿?”

事实证明,看似居无定所的怪物实际上同人一样青睐于在窝边等死。鸟妖自山巅的巨巢涌下,剑与弓弩间飞溅的羽毛如同在模仿瓢泼大雨,盘山小径在十字弩与阿尔德的配合计略中认赌服输。

另外的真相则早在意料之中。蓝衣卫已经寻不到哪怕分毫不情愿的感受,当他在和杰洛特的对视中会意,弯身横扫一剑将急于躲避法印而慌不择路的怪物开肠破肚,他清楚又不清楚自己的心在何处落脚。

他们像是——也许就是——在跳双人舞。一开始是在伊格尼的明艳流光中分分合合,接着猎魔人意识到火焰折损了战利品,于是战术变成了弩箭掩护下亚登陷阱与夹击重剑的二重奏。怪物的数量总是保持在恰好将两人围困在山石与万丈崖壁间的状态,厚实的翅膀掀翻气流,风的咆哮让人觉得他们正背靠背联手对抗整座世界。

一只突击英雄全凭气力冲破了他们的防线,罗契一矮身闪开了墙似的鸟翼,抬起重心时杰洛特的银剑已经替他报了仇。狩魔猎人拔出武器时,另一只自山顶直冲而来。

“背后,杰洛特!”

他的伙伴侧身朝他自信地微笑,收回手的银剑敲了敲泰莫利亚人肩上的护甲,金属共鸣的清脆音色如同独幕剧的开场:“别着急,表演马上就到。”

怪物的尖爪扑上前,白狼周身环绕的淡金色微光骤然被点燃,他躲开了冲击,爆裂开来的法印则将鸟妖撞下了悬崖。杰洛特昂首挺胸地向他抬了抬下巴,仿佛自豪的手艺人在炫耀拿手绝活。

罗契一秒前下意识地举起长剑的手不自然的回落。他摇头轻哼了一声:“猎魔人的把戏。”

这对伙伴并排站在崖边面对那只掉落的表演者最后致意,等待周围怪物的下一轮突袭。罗契的双眸回放着那串金光:猎魔人转身站在明快裂纹的护罩中央望着他,恍若彩绘玻璃中静止的传说,暗琥珀色的瞳孔灿灿地闪烁超自然的光泽,罗契倒映在其中,正如他清楚杰洛特也同时占满了他的两眼。心跳、爆炸与鸟妖的尖啸中一切混乱成块状的颜色,但是杰洛特站在那里,他们的对视如旧。他的白马尾与银徽章在半空留宿,沾着怪物内脏的外套和剑鞘也忘记了原先的流速。

接着那彩绘玻璃的影像中炸响法术的金芒,伴着新鲜血肉零落满地。时间回归了旧有的步调,世界按以往的方式恢复呼吸。

可他的心跳懂得前一刻并非假象。

蓝衣卫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崖边下落的鸟妖。他的声线独立完成了掩饰内心的玩笑工作:“表演失败,掉下去可没有羽毛捡。”

杰洛特的调侃被鸟妖的尖叫盖过了,但他微笑和挑眉的模样随着手中勾画的法印愈发明朗,昆恩的闪光每过几秒就会点亮一次狩魔猎人的面颊,而军官原本已出格的心跳则会更加忘乎所以。

他心不在焉地对着靠近的怪物劈了一下,后者很给面子地摔了下去。罗契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仿佛也跟着跌落深渊。

“弗农——”

于是另一只怪物从背后将有力的羽翼扇了过来。

眩晕、刺痛、下坠感。如梦的虚幻意味。这感觉真的像是多喝了一瓶伏特加。山岩近旁疯狂的疾风拽着他的头巾与衣摆向相反方向翻飞,头顶的鸟身怪物愈发像盘旋的隼。无助、茫然或是不知所措,其中一种催着他的头脑朝四面八方歇斯底里,体温在混合的恐惧中向着冰点猛袭。他的一只手被一对粗糙的厚茧缠在半空,几分聊胜于无的温暖将他甩向岩石,另一只立刻被扑面的碎沙砾磕破了。

“抓稳了。”

杰洛特将他拽回了山崖边沿。罗契未被紧握的手牢牢扣住了崖壁凸出的石块。猎魔人的脸孔从正上方探出,在他看清表情前转身用握剑的手对着冲来的鸟妖刺了几下。

他又探出头来:“即使你不跳下去我也不会拔光你的毛。”

蓝衣卫在不明所以的心安感受中放松下来。

“谢谢提醒。”他摇着悬空的双脚朗声回应同路的戏谑。

他在仍未褪尽的不真切感中爬上小径,正要站起来,顺便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射死了一只鸟妖。他的双腿竟有些不适应平日的站姿,视野则仍如同酒过三巡般交叠。地上铺开的怪物尸体在重影中漫开了一片血海。

“我认为数量已经够了。”

杰洛特对着侧面的两只放了一个阿尔德。“我完全同意,但是鹰身鸟妖好像不怎么在乎这件事。”

“下面风景不错吧?”他在下一套步法中顺带着将罗契往里推,“看得脸都白了。”

蓝衣卫抹了下双颊和眼睛,跟着杰洛特回撤:“别太激动,还没超过你。”

他们在陡峭的山路中互相拉扯着尝试了一段真正的双人动作,舞步便在刻意后退了大半里后行至尾声。几只记仇的怪物跟过来,被阿尔德撞落了大半,杰洛特的银剑则为最内侧的鸟妖送终:“最后一个。”

“稍安勿躁。”罗契对着脚下挣扎的怪物刺了下去。

杰洛特一边点头一边将指节按的脆响:“现在才是考验真功夫的时刻。”他俯下身,双手不情愿地扑向怪物的死尸。

羽毛一片一片扑进袋中,布拉维坎名副其实的屠夫眉头夹作一团地翻捡尸体的内脏。

哦。起伏的山风跟着哀怨地呜咽。罗契愣了一会儿才看出猎魔人的动作,抑制着笑出声的冲动揉了揉眉心。

“你真的要逐一拔光所有羽毛?”

杰洛特腾出一只干净的食指朝背后欣赏奇观的蓝衣卫摇了摇,仿佛它也在自豪的感叹何止如此:“我真的要逐一搜出脑和肝脏,拔光所有羽毛,刮下油脂,还要看看有没有蛋。连血我都要。”

罗契被想象中杰洛特在屠户旁边摆摊兜售珍奇肉类的场景呛到了。“即使如此你仍然是清贫的猎魔人——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

狩魔猎人当然也没有因此脱贫,蓝衣卫在阿奈丝刨根问底时笑出了声,一套新防具就足够让他入不敷出到负债累累了。

这完全无法阻止杰洛特神气活现地抓着他的战利品在罗契眼前与心间来回晃。

泰莫利亚人在数过奥伦数目后将兴趣转移至钱袋上挂着的橙红物什:“奖品是穿了根麻线的——胡萝卜?”

“额外奖品,”杰洛特得意地将他的报酬收好,把那串了胡萝卜的粗麻绳绕在指尖旋转,“我们的怪人客户有些奇特的爱好。”

罗契双臂交叠:“哦,现在已经轮到猎魔人嫌正常人类怪异了?”

“他把这半块胡萝卜用来做装饰,我示范给你看。”这样说着,杰洛特将那玩意套到了罗契头上,胡萝卜如同鸟喙似顶在他鼻尖,“你来试试?”

猎魔人认真欣赏着蓝衣卫的新饰品,当他盛满玩笑意味的眸子捉住人类每一缕来不及掩藏的不知所措,当他的轻快呼吸拥紧罗契发烫的面颊,泰莫利亚人忽然不记得自己原本的下一步。

他呼出一口气,胡乱将这诡异挂饰扯掉扔回去:“你太客气了,我还没有那种乐趣。”

猎魔人依旧兴味甚浓。他丢给破坏他战利品的伙伴一束近于嗔怪的眼神,仔细将蓝衣卫拽断的绳线系好,笑容越看越不怀好意:“我们找一桌骰子,我赢了你就再戴回去,怎么样?”

“像你说的怪人那么干?”

杰洛特像是推销金项链似的将那串挂饰吊在食指:“完全没错,你能猜到吗,他要那些羽毛是为了模仿公鸡的装束,现在他就在屋里穿着用血糊糊的羽毛和破布缝成的衣服学打鸣,鼻子上挂着胡萝卜充当鸟嘴。”

罗契打了个激灵:“这种演出就不用我捧场了吧?”

猎魔人仍然满怀希望:“你没把握我可以让你几局?”

蓝衣卫可不乐意了,不受控制地翻了个白眼:“即使扔到地上我也能保证点数比你的高。”

他们互相奚落间的行进路线很快被别有用心的白狼拐到了掷骰子的桌台边:“那就让我来试试运气,”他赌徒似的熟练地搓了搓手,“你真能赢我就学他把胡萝卜绑在鼻头——还绑到一只眼睛上。”

罗契把骰子握在手心:“你会为你的决定后悔的,猎魔人。”

五颗光溜溜的方块被不断掷出,胡萝卜挂件在两双一本正经的手中间传开了儿童的幼稚。这单调的游戏不知怎么就帮他们消磨了一天最后的每分每秒,直至入夜的烛光接连被掐灭,这对伙伴仍像同村的孩子似的打闹,直到罗契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在如此无忧无虑的氛围中为某一天作结,让人疑惑他是否仍在午后的营帐平躺,而此前的一切不过是久违的白日梦之一。

他们靠在路边的木栅栏上,杰洛特揪着脸上绑了死结的胡萝卜挂饰:“你是个坏小孩。”

罗契在对侧欣赏着自己的大作:“哦,你以为自己比我大多少,为老不尊先生?”

营地的篝火照的猎魔人的每一线肌肤都如同放浪青年般年轻。罗契伸出手,接着在深夜的黯淡光线中深呼吸。薇丝现在帐篷外向他招手,十三坐在火堆旁的横木上,手中是他猜到的被偷的白葡萄酒。他回过头,杰洛特仍然笑得无畏而年轻、白发扫过他的头巾边角便足以加速心跳。

他后退一步,告诉自己已该是梦醒时分。

狩魔猎人将亨赛特的生死交给罗契处理,蓝衣铁卫没让他的朋友与仇敌等太久。

弑王是一种独特的体验。科德温王在刀刃面前与常人无异,王冠与贵族长袍救不了垂死挣扎的魂灵。骄傲国王的血液灌进土里,将仇怨涤荡成清晰得使人羞愧的烟气,血泊中却不见雪恨过后的快意。又一个死人罢了,像伊欧菲斯所说的那样简洁。

“亨赛特?”自蓝衣卫走出来,杰洛特不安的眸子便拒绝离开他的面孔。

罗契自那非人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在摇头。“我要快点忘掉这一切。”

杰洛特同意地应了一声。他的灵敏感官大概第一眼就看出了同伴无意多谈:“也对,我们还得赶去洛穆涅。”

夏末的风吹开头巾边沿,不知为何被划进几道凛冽的意味,引得这对同行客在同样的不知所措中战栗了一下。

仅剩两人的旅程没什么需要准备的部分。他们稍作修整便动身,对于长年奔波的特种部队指挥与四海为家的猎魔人,赶路是门必修课,地图标注的城镇间则永远不存在漫长过分的路线。天色尚早两双足迹便已出城,晴空与暖阳铺开了顺畅的山路,和上回罗契前往洛穆涅的路途重合,甚至在更加宜人的天气中销匿了本就少得可怜的冒险意味。

但他反而察觉不到分毫的熟悉感。过去蓝衣卫处理任务时至少途经附近三回,由他带路对任何人都不算障碍,地图亦已烂熟于心,可是一切感受都全然不同。

阳光明媚,地上只映的出两道看倦了死者的影子。

那些不再会继续陪着他的大男孩在泰莫利亚人的脚步间游离。芬恩和塞勒斯总是在叫骂着切磋,一副不打不相识的做派。十三的存在完全是为了激化矛盾,芬克和薇丝则负责守住底线——接着在十三的玩笑攻势中全线崩溃。只有罗契噤声的命令能够挽回行军的严肃性质,可一旦危机解除这些尸体堆中爬出的死士又会将心智缩回放浪的童年,连影子也在晴明的天色和亮的反光的石子路间玩闹成一团。

他们本该一直如此散漫下去的。可是结局是一串绞绳,一间空营帐,一线登上绞刑台前环顾四周的不解与不甘,一位国王做了他们的陪葬,只因为——

“你还好吗,弗农?”

回神,杰洛特的眸子正以近乎俯视的状态与罗契的相对。

猎魔人的呼吸毫不自知地酥麻了蓝衣卫的双颊与鼻骨。一缕银白的发丝正攀上他的头巾,鼻尖与鼻尖的空隙已被截短至不合常理的地步。太近了。亦真亦幻地。毫无缘由地。

喘息的节奏忘乎所以的下一秒,罗契在本能地试图后退时撞上了解释。军官撞到了一根树干。他不知何时已倚在上面,双腿与树根间横踞着不正常的宽大距离,意味着目前的动作是他跑神时纯属无意的手笔。他可能脱力过一刻,暂时失去了对双腿的控制,或是在回溯记忆时打过一个趔趄,所幸背后的参天巨木接住了他后仰的身体。

“好的不能再好。”他直起身拍掉背后的浮土,眨眼挥散他死去手下的面孔。

白狼恰在人类迈向前的同一秒后退回无可指责的适宜距离,停在试探的边界观察罗契的面容。狩魔猎人皱眉的幅度正示意蓝衣铁卫对表情中偶然泄露的愁苦加以掩饰,可他挤不出平日不带情感的面孔。北方人的神情宁愿听候发落也拒绝改过自新,双腿则仍僵硬得像是两根枯枝,控制它们的神经被涨潮的悲愤浸湿。显然他的自制力正逍遥法外。麻烦大了,另一件不言自明的事实。

“我们还是坐下吧,”杰洛特又将他打量了一轮,目光盛满罗契痛恨的担心与怜悯。他拍着泰莫利亚人的肩将他缓缓按着坐在空地上,“也许我们可以原地休息一会儿——干脆就在这里呆一天,甚至过夜。”

“不行,现在哪有时间可以浪费。”

“真的吗?我们就来试试看。”

罗契抬眼瞥了下天空。日头高挂,天色尚早,照的这提议听着遥不可及,如同那些曾鲜活在类似的晴天里的欢笑,和一切可能性都隔着荒谬的间距。

他拽回视线,杰洛特已经在脚边生了火,盘腿坐着来回换着擦拭银剑和钢剑。

“认识维瑟米尔吗?”猎魔人停下手上的活向他示意,在罗契恍恍惚惚搪塞的琐碎答案间笑笑,接着破天荒的主动大谈往日事迹。

蓝衣指挥大多时间只是在原地愣怔。太阳形单影只地在天穹中前行,步伐比他更不知疲倦地固守规律。杰洛特搭的篝火也独自在时间推移中一成不变地焖燃,仿佛其下的树枝经了狩魔猎人的手便跟着进化得不朽。

“也许我该多迁就夏妮几分的?”杰洛特掷出了下一个问题。他的演说愈发像是将心不在焉与不知所措混合在名为好意帮忙的破汤锅里熬制的产物。

而罗契没来由地忘记了答非所问之外的谈话方式,要么便只是看着火焰念叨着不再有人应答的名字。

他随处捡起一枚石子丢进火里:“他们死了。”

“大多数人都不会永生。”杰洛特不假思索。

泰莫利亚人没有抬头,仿佛杰洛特一直等着罗契这句突兀的话题变换这件事最合乎情理不过。

“什么都没有剩下。我什么都没有留住。”

杰洛特考虑了一阵。“薇丝,罗契,你留住了薇丝。”

“幸好我还有她。”

猎魔人面孔中抒写的却远不止如此。对于摆惯了扑克脸的白狼这绝对算得上表情丰富,他的眉毛胶着了几滴欲言又止,眼角颤栗着一线不平的波澜,唇瓣相接的缝隙微开,正吐露些罗契无法确切领会的意味,面颊亦勾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起伏的火苗中时隐时现。

蓝衣卫吞咽了几下。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开口提问,决意直言不讳,结局却总在原地徘徊。

第一瓶酒的香气在向晚时分吹进夏夜的篝火,第二瓶立刻追随前人脚步地将白葡萄的清芬裹挟进同一缕微凉的气流,柠檬色瓶身与陶森特标签和着焰心的亮光在一对舌尖跳了洒脱直率的热舞。可是旅途中的藏品也就止步于此了,其后接风的瓶瓶罐罐唯一的可比性只在酒精浓度。语言亦跟着一去不返。从杰洛特先干为敬开始,对话便仅余对饮,直至子夜他们就只是互道过几句简白的劝酒,最后数着扁酒瓶在短暂的凝视中确认对方清明的眼神中仍未掩分毫醉意。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停在这儿。”罗契站起身,双腿仍然有如灌铅。他们都不会介意走夜路,也都清楚对方亦无所谓。

“我担心你——”杰洛特艰难的措辞,“情绪不好?”

蓝衣卫半信半疑地坐回去,白了眼看起来也对自己的解释持保留态度的猎魔人:“你多虑了,我不是纸糊的,心情再差也不会碎。”

布拉维坎的屠夫点头承认了错误。于是他们干了下一瓶酒。

夜幕是充了血似的褐红,仿佛几乎被篝火引燃,又像是科德温国王华贵长袍的色调。另一位逝者。

他们放肆地调侃过几句脚下的异国土地,一些关于谚语的幼稚讥笑,默契地跳过关于蓝衣卫葬身之地的一切直奔关于目的地的传说。唯一一次,是罗契尽量以自嘲掩饰情感地喃喃:“他们因我的疏漏被害。”

“你已经尽力补救。”杰洛特连换气都不用便接了回去,连贯的一套动作将新开的酒瓶递来,不作停顿地转移他们的注意,“你刚才还没说完——你对洛穆涅有多了解?”

罗契仰头灌了大半,将所有的“可是”也一并咽下。

“不出意外,光它的地图我就倒背如流。上回会议我们连夜绘制了城市的详细布局,小到挨家挨户。芬恩甚至在下水道——”

他在这不成立的断句处怔了一秒,僵硬地吞咽了几下。杰洛特的面孔向他确认下一次转移话题的说辞早已备好。

他摇摇头,独自解决了手中那瓶。伏特加,尝不出任何稀释的痕迹,他可能撑不了几杯了。“他们总是那么卖力。”

猎魔人挑了挑眉,仿佛他真的对王国历史兴趣浓厚似的:“还有上回会议?我还以为北方领域的君主不怎么喜欢互相叙旧。”

“政治上的事问我也没用。”他把酒瓶砸进火里,看着它爆裂的亮光摆了摆手。

“但你应该记得才对,就是尼弗迦德打过来的那次,合约的大部分增订项都在洛穆涅签署。连玛哈坎那帮矮人也在街上游行欢呼,沿街店铺当月的收入都为此翻番,酒品则在三天内断货。”

杰洛特的眉毛横亘成一线追溯的路,琥珀眸子迷离了一阵,大约是在回想。他叹了口气:“我的记忆或许还有些小漏洞没补齐。”

罗契笑了一声,被口中的辛辣气息呛得快要咳出眼泪。“只是遗落了整个南北战争而已。”

“不过这没关系。现在一切都变了。”杰洛特耸耸肩,“你还记得?”

蓝衣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很少有老兵以回忆战争为乐。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弗农•罗契的确也没够格跻身于杀人狂魔的行列中。

“我参加了军队。和大多数人一样,差点死在那儿。”他只淡淡提了一句。

“要不是——”他狠狠甩头,任由头巾在面颊拍打,他过往手下的轮廓跟着越走越远。他大概真的快要向醉意投降,不自觉地伸出胳膊触碰幻觉中不存在的故人。他把手拽回,对自己吼了几句嚼舌根的咒骂。

“我的手下救了我很多次。”

杰洛特头微抬,连带着罗契也摆正目光。两双眸子在火苗间相对伫立,烧着酒精点燃的热烈情绪,直率地邀对方走进。他们忽然都安静下来,眼中的火焰便随之沉默地等待烧尽。罗契的手伸向猎魔人的——

“你对他们也是一样的。”杰洛特站起身向篝火扔了点木枝,为他们目光的交织做了谢幕。

罗契将那只手伸向脚边的半空酒瓶,合上盖收回行囊。他们的漫长夜晚也本该就这么步入尾声。

可是这无常的世界一如既往地拒绝合理性,而他无理的脑袋趁火打劫般拒绝睡梦,拒绝接受人死不可复生,拒绝忘记他做了无谓牺牲的伙伴。

“没什么值得传扬的想法,”即使在阿奈丝刻意问起时蓝衣卫也只愿一带而过,“再回顾一遍我保不准仍然会发疯。”

而这一次就不再有猎魔人掌舵带他驶离深潭了。

不再像那晚,他枕在枯树干上和脖颈过不去似的不住翻身,睁眼四下张望,猎魔人还呆在原处,翻弄着沿途收集的书本。

他的目光不时扫过来,这对旅伴便隔着书本与硬木头对视。罗契动作变换擦出的响声对于打扰一位猎魔人的冥想绝对绰绰有余。他一定早已发觉,但也没对泰莫利亚人的失眠做任何表示。

蓝衣指挥撑起后脑,狩魔猎人的双眼毫不避讳地跟着他游弋。他干脆扔开书册坐到罗契身旁,拎起人类的胳膊搭上肩膀,将他拽起身和自己紧挨着坐在横倒的树干中央。

罗契把自己当做下一具死尸似的不做抵抗。

“他们死了。”

杰洛特按着泰莫利亚人的两肩:“这很痛,我知道。”

“你还有朋友。”

他们挨得愈近,罗契的身体愈不听使唤,仿佛灵魂被分隔在地平线外,自红桦色夜空中观察他们在篝火边的一举一动。他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的心跳。季末的凉意在气流中吞没他们最后的间隙,而蓝衣卫无法确定是谁先靠向对方。

“你有我的拥抱。”杰洛特抵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句地重复。

他们的呼吸撞在一起,在各自眸子上蒙一瓮薄雾,视线在朦胧中恍若幻觉,手指跟着篝火煅烧的金色轮廓交叠,停在这难以捉摸的近距离中,却又无人探入更深。

罗契的耳膜终于感知到了他喘息的气声。他的心脏如同被回炉再造过般忘却了此前跳跃的规律。

他动了动干裂的双唇,杰洛特也正像是要开口。当他们同时出声,听起来犹如合奏般契合成相应和的旋律。

“我仍有你。”

“你仍有我。”

猎魔人扬起眉毛,罗契的倒影站在他发亮的眸中。篝火,夜幕,头巾,他们各自的剑和徽章。他几乎确定又不敢确定的。利维亚的杰洛特。

他再次感受心跳的声响时,恍惚地以为自己是第一次听到。

落叶再无法被描述成暖融融的金黄了,而罗契每天清早别在阿奈丝发间的百合依旧素净无瑕。山毛榉与白蜡树光秃秃得争做孤家寡人,于是第三月的流亡也即将走尽。

从观察结果看,公主殿下愈发怀疑自己比罗契更有应付军旅生涯的天赋。现在挥动匕首对她早就不成问题,晌午时她还拿野兔练手验证了自己的技巧也已不次于她的军官护卫。

她在少有的阳光中提着那只被刺中要害的可怜家伙舞动:“算不算出色?”

罗契没有任何表示,朝周围张望着,也许在担心附近的威胁,更像是拒绝承认。他害了咳嗽病而不常出声,面色本来也跟着森林浓雾苍白了几分,从上周起却又染了层不正常的淡红。

“我帮你说吧,罗契——”

蓝衣指挥猛然转身蒙住她的嘴示意公主噤声。左侧接连倒地的树木替他做了警告。他拔了剑缓缓朝前探路,才扒开手边的高大灌木便被一团壮硕的灰黑色怪物直扑在地。怪物抖了抖皮毛朝他咆哮了一声,一只发怒的灰熊,挡开了罗契刺向喉咙的攻击,连人带剑掀向另一侧。

她的坚韧护卫翻身站起,动作几乎比上次战斗慢了一整拍。小公主慌乱地后退了几步:不该是这样的,明明无人能挡下蓝衣铁卫干净利落的猛击。

他打不过,阿奈丝在单挑持续到第三回合时惊恐地意识到。野兽抓破了泰莫利亚人胳膊的布料,他叫出声时狠狠呛住了,防御的重剑跟着整只手发抖。他铤而走险地放弃保护再次直指熊的咽喉,在那大块头格挡时削下它的半只前肢,趁着对方吃痛就地滚到一旁,顺势在背后突刺一剑又闪向对面。

他抹着满头满脸的怪物血晃了晃手中的剑。没有十字弓了。远程的缺失意味着军官仍需近身对付如今已彻底疯狂的巨熊,那怪物横冲直撞地扑向蓝衣铁卫,他摆开的步态呈闪躲状,也许是指望用几次扑空消耗对方的精神,可是阿奈丝一点也不认为靠人类的体力拖垮一只巨熊是什么明智策略。

公主殿下紧握她的匕首向罗契冲去——

灰熊摇晃着在原地仰面朝天倒下。

落叶飞扬,灰尘扑洒作巨兽的坟茔。

罗契呼出一口气,表情反而趋向更不安的境地。阿奈丝走到灰熊面前,怪物大张的喉咙正中穿进一支精灵式样的利箭。

“别动!”罗契滴着血的胳膊挡在公主殿下身前,目光搜索着附近树木的枝条。

林间细微的动静听不出异常,正前方的矮枝停了一只画眉,不紧不慢梳理着翅羽为吟诵一首秋天的诗预备。阴影在盘桓的树根间时聚时散,比起藏匿人类更像是风在叶片间挟卷。

只是风或许不常在树影中添上人的轮廓。

“你指望怎么阻止我呢?”带口音的零碎挑衅在几棵枝桠错综的半枯山毛榉间回响,一个绿色军服的陌生来客滑向靠近他们的枝条,“说来听听,我挺好奇的。”

“放她走。”罗契低吼的音调从未蓄满如此厚重的敌意,脚步挪移着转到直直挡在阿奈丝与对方间的位置。

那人——精灵——以几近优雅的步伐跳向下方的树枝,游击队式的大红头巾遮住了艾恩•希迪的柔顺头发与半张脸孔。

“你怎么找到我的。”罗契牵着她不动声色地后移。

来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串精灵语言,看面色却不像发火的架势,冷哼一声:“没想着找你,”他勾起嘴角勾起一抹讽刺,对准罗契的弓箭毫不放松,“我以为只是个平常的倒霉北方人。”

蓝衣铁卫在扫视了第二轮后停下脚步。“不错的故事。我还可以假装没看到后面的弓箭手。”

阿奈丝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意味着无路可逃。

“这事可不只我好奇,”精灵耐心平缓的语气在紧迫感中格格不入,附近的包围圈也不动作,仿佛他们不过是捧场一段闲聊的客人,观赏正前方正红头巾的精灵不紧不慢的念白,“河中漂流着很多整片树林都不生长的百合,还带着人类的血腥味。”

“人类”一词是精灵语,咬字加重,终于露了恨意的蛛丝马迹,可不等人细究他的声线又回归了点了玩味的轻佻:“像是传说里暗恋者吐花而死的症状。”

罗契被揭了伤疤似的刻意打断:“我听说亚甸快挺不住了。”

“闭嘴。”精灵扔下另一串上古语,凭语气分辨多半是咒骂。他没遮着的那只眼坠满了捕猎的危险意味,眉间绕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阴郁,脚步却不再威胁性地靠近,驻留在适合居高临下的枝桠上。

罗契也静立原地。但他是别无选择。他呛咳了两声,喘息急促得有如窒息过一整年,伸向嘴边的手放下时捏碎了一团红白相混的玩意扔在枯叶间。

“你随时把我杀了我都不介意——只要别动她,尽管冲着我来。”

阿奈丝跟着精灵的目光暗自打量罗契了几个来回。她无畏的护卫向着公主殿下的侧脸惨淡灰白,颧骨突出,不时滑下几颗豆大汗珠。

精灵尖锐地笑笑:“我更喜欢杀人,而不是捏将死的甲虫。”

他打手势遣走了包围,如诗的上古语轻快地在秋草间纵跃。这阿奈丝不曾涉猎的语言和通用语实在少有相通之处,公主殿下只听得出“人类”,“人类”,语调时而憎恨时而怜悯,精灵的面孔随之或棱角分明或黯然悲怆,间或等待罗契发音僵硬地作答。还有些声调类似蓝衣卫说过的“格温布雷德”,这时罗契总会无法抑制地短暂怔愣,接着恍惚地眨眼。

他的神情正和阿奈丝在他们的晚间故事中想象的略无差别,头巾在雨过林中的寒意里微颤,挂着的胡桃色干树叶便打着旋破碎在泥泞的湿土上,显得和他一样憔悴。军官的面孔比一则隐喻更擅长掩饰,可是双眸被浇过一瓢不同平日的情愫,即使在他轻声以公主殿下不曾接触的语言回应那位精灵时也不曾干涸。

阿奈丝微微皱眉,只听精灵不无深意地调侃:“真可怜,大情圣,连你的小跟班都看不下去了。”

要么他就是假扮松鼠党的善良精灵,要么那些小人书里的描写就统统不成立。松鼠党不都是些青面獠牙、冷血残忍、一来兴致就抓些人类孩子连骨头生吃的传说生物吗?

“你们贵族真的是这么看伊欧菲斯的,公主殿下?”罗契正在处理他们的第二张熊皮,欣赏过她的见解忍不住将做活的精力也分配给控制笑的肌肉,以至于半张脸孔都呛得埋在毛皮中猛咳。

早晨造访附近的精灵弓手已尽数离去,灰熊的尸体则俯伏在原地,不再反抗成为额外补给的命运。那些尖耳的美貌非人类语气比头骨更显高傲,可是刻薄的言辞无法掩盖美德。罗契称作“伊欧菲斯”的头目临行前还掷来了一套他们正紧缺的十字弓,念叨着口气轻蔑的关怀,绵长的对视杂糅着也许可以被称为“担忧”的思虑。

“在这么多战斗后,死于森林疫病是件很蠢的事。”

虽然蓝衣指挥对精灵文字的熟识已经令阿奈丝不得不相信他远已脱离文盲的行列,但她很快意识到护卫先生的情操仍在平均之下,举例来说,他在感恩方面的知识片面且浅薄。

阿奈丝好意提醒:“他送了我们弓箭,这是一件值得赞美的善行。”

罗契耸了耸肩,引用精灵的嘲弄口吻:“真是一针见血。”

军官对着两手呼出白蒙蒙的热气,又摸出一只酒瓶啜饮几口。暗沉的劣酒,即使颜色也毫无诚意,不像拉瓦雷第色泽醇厚的香槟,在酒精的气流中绽开奶白泡沫,瓶身与酿品的色调小心翼翼糅合成抽象的彩绘。

而如今周围不再有任何事物对完美怀有宫廷式的苛刻追求。不怪她的同伴缺乏感激之心,秋林的破落模样足以打消天生诗人的情致。头顶吊着快要碎开的枝条的梧桐在风灌入半落未落的叶片时咿咿呀呀地低吟,脚下的蕨类植物则盖满了冻疮似的黑斑,枯叶与衰败到仅剩草根的泥地搅和成浆糊,总在公主殿下踏上时直扑她已被烂泥攻陷过的旧皮鞋。

暴风雨则在阿奈丝想起头顶的象牙色百合前击溃了森林最后的美感。好心替他们挡雨的野柳树自正中劈成两半,其中一半的茂密枝叶仍染遍了只在盛夏泛滥的苍绿色,另一半却已经枯败将死。旁的树木则习惯于在落尽前身穿桔红的盛装,或是借着晕染开来的柚黄假扮成早春发芽的浅色调。这让它看起来犹如一位执着于伫立的顽固士兵,和树下的流亡泰莫利亚人同样格格不入。

而她的泰莫利亚同伴正身披新得的那张熊皮继续着烤干每块猎物的事业。在阿奈丝重新发表关于德行的演说时没兴致地摇头。

他把玩着精灵送来的弓箭:“大概伊欧菲斯比我更懂你那感恩的论调,殿下。”

“你们是旧相识?”阿奈丝将发抖的双手伸向逐渐旺盛的火苗。

罗契哼了一声,听起来更像是读到了一则笑话。“也可以这么说。”

“那猎魔人认识他吗?”

深呼吸。罗契发出的第一个音被飘洒的暴雨吞没。他清了清喉咙。

“杰洛特——那个烂好人救过一群尖耳杀人犯的命,”蓝衣卫转动烤肉的手指停在原处,他察觉后微微恍了神,不自然地换了另一只手,“他也更熟悉精灵语。臭味相投的非人类总有更多共同语言。”

“但他也了解你啊,罗契。”

军官偏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毕竟他是个烂好人。”

可是他眼睛里的情绪远没学会语气的轻描淡写,棕色的瞳孔中起伏着悲哀的浪,层叠成涌动的波澜。他仿佛为了惩罚自己情感外露似的狠狠锤了几下胸口,可是双唇的翕动丝毫未被制止:

“我们冲进弗坚时他还记得去救伊欧菲斯,他的那帮松鼠党损友跟着他……”

他把脸盖进熊皮里呛咳了几声,忽然有了讲故事的心情:

“他转过头来,居然还顾得上询问我的意见。我跟他开玩笑:‘既然到了你的地盘,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到他的皱纹与胡茬聚在一起,是一道猎魔人特有的爽利微笑。

“他让人无法拒绝。

“我跟着他向着城区中心突围,他背上的两把剑鞘跟着动作翻飞,有时他伸出手比划猎魔人的法印——亚登,对,他是这么称呼的,在对方踏入陷阱时得意地向我挑眉。这时我只能对他实话实说:‘你让人分心。’

“杰洛特则会更神气地调侃:‘我的荣幸。会这么评价的男性朋友倒不多见,’又立刻摆出那副赌牌用的谦卑扑克脸,在解决下一位士兵时补充,‘也许他们大多没活到说出这句话。’

“他跑过的那座吊桥在我踏上时断开,我从中央坠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只见他向我伸出手臂,那双金色的眸子映着我下坠的动作,着了一层不安的火焰,风声里我听不见他喊了什么,却又仿佛一切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好像我们——

“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我从碎石块间爬起来时,他就在正上方看着我,故作担心地向我招手:‘不会还活着吧?’

“我便学着他的口气回敬:‘连一个狩魔猎人都没气死让我怎么从容牺牲?’于是他点点头,转过身解决上方的科德温士兵。不用说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是分头行动,可是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他的两柄剑,一把收在鞘里,一把在他手中旋转,一边酝酿着如何问出什么能叫他短暂回头的话题。

“在我准备放弃时,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笑了一下。我以为他还会开些玩笑,但我们就只是互相凝视了那么一秒钟。

“就好像整座城都不曾存在似的。”

他将大半焦糊的猎物拿下支架:“我想你说的不错。他的确足够了解我。”他的脸孔因雨水的浸润而格外柔和,沉落在记忆中,不再像平日那样迅速回归刻板的严肃,如同担心已等不到下一次回溯过去。

阴云密布的晦暗天幕令人难辨时间,雨水与火苗在相撞时共鸣,仿佛不知如何回应又无法忍受沉默的听众。水珠与淋湿的深色柳叶翩然散落成还未干透的油画布,颜色因稀释过分而流下来,混合成暧昧不明却又带有自己风格的调子。

阿奈丝怔在罗契的结语中,几乎忘记接下她的晚餐,即将入夜才恍恍惚惚地想起这故事简直不合常理的具体。

军官仍然面对着在大雨攻势中硬撑的篝火,闪动的焰光衬得他的表情遥远而引人体味,让睡梦中的公主殿下朦朦胧胧地读懂了蓝衣卫不曾明说的意味。

晨起时阿奈丝便摸到了罗契才别在她头上的百合,小公主将她的鲜嫩伙伴拿下来捧在手心,花瓣便在微风中优雅地转一支独舞。这风姿绰约的俏佳人浑身不见一丝异于纯白的色泽,而不像她半夜见到的那些,随处溅落或深或浅的血红。

偶尔被午夜时分的噩梦惊扰睡意,阿奈丝会目睹罗契抖开熊皮毯,看着藏在其中的成簇花朵暗自叹息。蓝衣卫会在后半夜抱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片百合倒进附近的河流,只挑出最为无瑕的花朵洗净送给他怀有雅兴的公主殿下。他间或停在林间翻动那些滴着妖冶艳色的花瓣,骨节分明的双手在夜风中颤抖,月下愈显苍白的面庞在花间若隐若现,令人忆起那童谣中的奇异病症。

“专心于你的目标,殿下。”

阿奈丝猛然抬头,正对上蓝衣指挥一丝不苟的面容。对哦,箭术课。精灵的十字弓更加轻便灵敏,羽箭与弩身修饰着这爱美种族的典雅花纹,准星简洁,对于初学者却着实是挑战。她已经发射的八支箭尽数射在标记树桩旁的柳树的主干上。不是昨天躲雨时的那棵——他们正顺着它枯死的一半所指的方向北行,一边极力说服自己这不是什么灾难的预示。

脱靶。第九次。无雨的阴天在晨间维持着无可批驳的亮度,意味着她没理由归罪于阳光刺眼或是天色暗沉。

蓝衣卫手把手教她做了校准,缓缓抬升精确的高度。他镶嵌分布着厚茧的粗糙双手还未引发公主细嫩肌肤的起义,没被手套包裹的手指的冷意就已震的阿奈丝直打激灵。或许是夜里清洗百合时在冷水里泡了太久的缘故。

阿奈丝握住军官的手指:“你手在抖,罗契。”

“不要分心,你的视野里只有武器和对手。”蓝衣卫哑着嗓子指示。昨晚超长的故事显然对他的咳嗽没有什么正面疗效。

阿奈丝轻笑着用肘轻轻捣了下罗契的胳膊:“这就是我看你的理由。”

“我没在开玩笑。”军官脸色一沉,简短地撂下几句例行斥责,但还是任劳任怨地重新为不听话的学徒摆好把握的姿势。

“我好像听到野兔——”

阿奈丝第一百次怀疑要是在军营她的好指挥早已经准备好皮鞭或是更慎人的刑具,但是现在罗契只是艰难的吞咽了一声:“你的目标是树桩,别太急躁。”

他带着阿奈丝的手按下发射装置,羽箭便直直刺中树桩根部的红色印记。他的手在放开前无缘无由地爆发了一阵剧烈颤抖。

“……罗契?”小公主不安地偏过头,头巾隔着他发白的憔悴面庞以同样的担忧步调摇晃。
 军官将手收回,严肃地恢复立正的姿势:“别看我,你自己试一下。”

公主在收回目光的半途将视线驻留在罗契停过的位置。地上落寞着一朵以往只在夜间出现的泰莫利亚百合,乳白的花瓣滴着点点殷红,柔嫩的萼片与花药间夹杂着深浅不一的暗红斑纹。
 准星靠上一些,蓝衣卫哑声念叨着关于瞄准的琐碎训导,决定了就不要踌躇。他咳嗽平息的同一秒,阿奈丝嗅到了血的味道。

羽箭擦着树桩边沿冲散远处的干枯灌木,碎开一片谢幕似的无奈沙响。公主殿下侧过身,原只在夜间偷袭军官面颊的迷惘正盘根于他每一隙难解的皱纹里,同地上的哀婉花瓣絮语相似的苦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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