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ks牛奶酱

开更开更~
盖尼李托 昊欢爱客 庄侦D5 Ral/Jace.Geralt/Roche.the big four.吾乃最冷圈的牛奶酱
(●—●)没听说过绝不是你的错(((
文档里攒了200+大纲 脑洞还在扩大 有生之年填完_(:з」∠)_
#为虾米我总是在冷圈里晃荡_(:з」∠)_翻滚(︶︹︺)求安慰.求同好

【巫师3/巫师2】溯流归「上」

溯流归
 配对:杰洛特/罗契
 花吐症梗 预计下周完结
 二代罗契带公主流亡背景
 意志不坚定的吾辈表示(๑òᆺó๑)很可能还会多写一篇狼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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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找掩护!”

阿奈丝闪进两块岩石间的狭缝,在心里默数到十,一枚黄叶自头顶的悬铃木落在脚边,她弯身捡起,一面走出藏身处,那只巨熊已在罗契直刺咽喉的重击下断气。

突发的遭遇战让即将以一无所获惨淡收场的打猎转瞬见证了科德温的丰富物产,他们还从那只十几尺高的灰熊掌下拯救了两月来最硕大的蜂窝。面前难以搬动的大块头足够提供几周的伙食,于是他们破例从宽饶过了蜂窝——暂时,而且是在公主本人的坚持之下。罗契不浪费粮食,即使是顺水漂流而来的木桶也会拧开仔细翻拣。

“这是一位狩魔猎人朋友带给我的习惯,他总会在所到之处疯狂搜刮。”他在阿奈丝上回露出鄙夷神情时如此解释,眼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愉悦,真诚且轻松地,而不像大多情况下勉强挤出的笑容。

细心的公主殿下对上述朋友的身份十分清楚。利维亚的杰洛特,一位在他们的流亡路上不断被提及的猎魔人,和她在洛穆涅打过照面。罗契将她从一群粗鲁的科德温士兵魔爪下救出,杰洛特则帮忙解决了暗室外的包围圈。猎魔人有位红发的女伴,后者的提议促成了这已经持续四十四天的流亡——“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离开那些国王,有朝一日她会来继承遗业。”

当罗契望着杰洛特微微点头时,原本在跳格子的阿奈丝停下脚步,隐约意识到她之后大半年的命运都在此刻注定了。

晌午慵懒地搂着年老的城市,光线下的旅人与行道树都像是被刻意做旧,一张适宜送别的蛋彩画。军官没有就此领着她向更远处突围,他们停在那几块可能是洛穆涅最完整的砖石间,罗契和他那位朋友的目光粘在对方身上。

杰洛特拂去罗契掌心的血迹,顺带着握了握他的手腕,蓝衣卫似乎才想起挪动双腿的方法或是一段告别的发音:“别忘记替我解决弑王者。”

第一句之后,更多辞行的话便流畅地接踵而至。杰洛特,据罗契保证,仗义地将害死阿奈丝父亲的刺客就地正法,与此同时蓝衣卫则牵着她沿河行走到现在,基本只靠沿途的采摘打猎维生,他脚边的灰熊已是其中最高级别的奖赏。

另一方面,把食材交给罗契全权处理却是彻头彻尾的浪费。蓝衣铁卫的指挥官无疑精通刀工,也擅长定时定量地安排三餐,却只会搭几根树枝将所有东西付之一炬——半糊的块茎、烤干的浆果,最豪华的当属可堪磨刀大任的焦糖色硬肉,这使得他给阿奈丝“一块不剩”的任务仍然难如登天。

正当公主面对她的午餐犯愁时,她目前唯一可见的臣民借走送给她的武器,笨重的泰莫利亚匕首在他手中翻了几个花便完整扒下了灰熊的毛皮,绝对够格担当一场宫廷表演。余下的熊肉与油脂有时会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些消息”付费——只是和离村庄最远且鲜少过问世事的那种猎户交易,以防止有谁察觉和自己交谈的正是贴满了告示栏的重犯,也许还手牵赏金足够买下附近所有村落的公主。大多则会被用来交换清水和磨刀石。森林水源仅仅负责淘洗物品,饮用可能意味着疫病、诅咒、突然袭击。可能,但王族血脉禁不住这种不确定,罗契强调,更不能像苇草般疯长的军队那样冒险。野外总是埋藏着怪病的种子,而灾疫喜欢陪同战争交游——就是现在这种时候,最危急时亚甸的正面战场与他们只有一山之隔,三年前来访的卡特里奥娜瘟疫则再度包揽了大战前后的所有空隙。

他花了余下的白天不断清洗熊皮,却只证明了河水确实不怎么干净,至少半夜跳进阿奈丝脖颈里的虱子是这么认为的。秋寒露重败给了虫豸嗡鸣,她扔开身上的熊皮毯,不过没有尖叫,下定决心要变得更有一国之主的气度。而且罗契告诉她薇丝就不会为到来的麻烦尖叫。一位他之前帮助过的姑娘,恰好出现在这天傍晚的故事中。罗契式的故事——或称直奔主题的灾难。自从第一晚欣赏了短小精悍的“松鼠党来了,松鼠党死了”阿奈丝就不再热衷于睡前童话了。下一夜加长的奇遇记简直可以被称为惊喜,而整周内最长的故事是“国王帮了狩魔猎人,狩魔猎人帮了国王,然后他们都走了。”

那时,他坐在对面的低矮岩石上,一边道“晚安”一边向她微笑,看进公主殿下无可奈何的眼底,嘴角上扬的僵硬弧度意味着这是最为勉强的那种笑容。柴火加重了他面部轮廓的线条,当“然后他们都走了”拉开终幕,文盲先生虽然缺乏传统素养却忽然承袭了几乎富有诗意的忧郁。

阿奈丝不愿看着面前至少对于她是烂好人的家伙悲悲切切,但她还没习得母亲不动声色转移话题的技巧:“罗契,你的家人会读给你什么样的故事?”

军官一如既往地对有关童年的每一字讳莫如深:“我们不了解那些贵族才知道的酸涩玩意,殿下。”

他收回目光,转而和逐渐熄减的火焰相对而坐,侧脸因微蹙的眉毛延续了之前婉转的哀伤。狩魔猎人和国王都走了,蓝衣铁卫的指挥官又在为谁悲怆呢?

她确实被那几只虱子惹了一团火,然而第二天罗契捧给阿奈丝一朵去了茎叶的新鲜百合时公主殿下立刻怒气全无。花瓣滑嫩得犹如上釉,清秀的月白色让她回想起拉•瓦雷第城堡中的贵族生活,从蕊心到萼片都滴着水珠,仿佛刚从一眼奇迹的泉水浮进她手中。

“顺水漂来的。”罗契清了清嗓子,只将花的来历一带而过,察觉接着无视了阿奈丝的疑虑。

但公主殿下的怀疑证据确凿、理由充分。偌大的森林里甚至隐匿着歌谣里的鹿头怪物,宫廷花园中的明星却似乎都不曾涉足,除了杂草她只认得出忍冬与蚤缀。没有百合,从未见过。城镇愈发遥远,她遇到的村民都不再提供观赏性植物了,况且泰莫利亚的国花在其他君主的领土可不怎么时兴。半月前他们途经最后一座城市,名为弗坚的战争废墟,某位身着破旧皮大衣的走私商送过她一株完整但几近零落的百合,以后的风尘苦旅上连废墟也成了稀缺珍宝。

那时泰莫利亚就在对岸安眠。

他们本要渡河入境的,却被走私商执意留下过夜,蓝衣卫摊开地图和那位邪恶的光头对骂了整晚,自此行程便与原计划背道而驰。不用说特意培植的鲜花,身首分家的士兵尸体直到几天前才彻底绝迹。离开弗坚那日他们甚至在科德温守卫眼皮底下冲进营地,就为了追缅一队很可能被绞死不久就地烧成灰的死者,大约是罗契的旧友。

“有别人来祭奠过。”蓝衣卫在附近环绕过一圈后淡淡提及,在第二轮观察后断定是那位利维亚的杰洛特。

“哪怕我们见鬼地加快一天……”他用叹息为那无头无尾的假设作结。

他平日繁复深邃的目光倏忽透亮得一读就懂,他逃也似的眨了眨眼,于是双眸再不复澄澈。

阿奈丝可不信以中立著名的猎魔人会为死于战争的军士伤神。为什么不是之前骂人技术独步天下的可恶走私商,或者这群可怜人另外的亲故,比如后来她听说的好好姑娘薇丝呢?

罗契的脸色恪守了悼念者的本分,上流人士察颜观色的技艺则压制了公主殿下的好奇,她只得低头摆弄枯黄了末端的百合,直至它支离破碎的身体随风飘散。她在夜里悄悄用土掩埋花的遗物,为它和她各自多舛的命运无声哀叹,以为这就代表永别。

可以想见,如今色泽甚至更加光洁的鲜花重驻指间时,阿奈丝对罗契的感激之心不比被他救下时逊色。即使在军官先生教她挥舞那柄匕首的几刻钟里,公主殿下也不时恋恋不舍地瞥向她在旁静候的小伙伴。罗契流水送花的解释不经推敲便站不住脚,于是这朵百合扑朔迷离的身世为它再添几分醉人的神秘。她为每一片皎白花瓣献唱曾在皇城风靡的宫廷歌谣,背诵她目前仅有的贴身护卫无心欣赏的长诗。

“可能你已继承了你母亲的风流。”罗契俯身帮忙将百合别在她发间时不无担忧地评价。

尽管这语调与皇城阴阳怪气的男爵们截然不同,阿奈丝依旧出于习惯地敏感:“矛头总是对准缺少实权的妇人,为什么鲜少有人指出我父亲的滥情呢?”

罗契皱起了眉头。是“那种”表情,意味着他一开口就会用说教填充之后半天里每分每秒。针对先王弗尔泰斯特的反驳少不了引发罗契长篇幅的驳论。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好父王是他忠实部下的禁区。

可是——有什么不一样,而气氛不再中规中矩到教条,军官结束争论的说辞更不同于此前干涩的论据:

“你在记事后见过父亲,殿下,在大多数人因为战争与贫穷失去这个机会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开始前行,步速把控成旁人恰好无法跟上的状态,阳光自他背后的弩箭反射至阿奈丝的面颊,天空须臾间竟落了些微雨。

他语气中有某种成分让气闷的小公主回心转意,甚至大发怜悯:梅丽泰莉啊,她刚刚是在跟一个或许和生父都素未谋面的不幸士兵吵嘴吗?锦衣玉食与风花雪月大约都与他绝缘,这可怜虫甚至不曾了解一则长度合理的睡前童话。他的大半生简直可以用来诠释凄惨。

类似的想法直到晚餐将近都在纠缠阿奈丝的同情心,雨过天晴,可是那些夹带愧意的念头阴魂不散,当罗契开始劈砍柴禾时她再也忍受不了争辩遗留下来的静默了。她以宫廷正式的礼仪为此前的失言致歉,接着询问军官那些他和狩魔猎人杰洛特的冒险——一个经验,蓝衣卫总会在提及这位朋友的话题中加入超出平均的细节,他会关注猎魔者下巴胡茬的密集程度,或是在描写他的手指动作上稍下功夫,而非只在意事实结果的“从前贫民区有群流浪儿,最后只剩下一个”。

罗契仍在和最后一摞硬木头较劲。自从湿冷枯枝燃烧的浓烟呛得小公主拒绝进食,蓝衣铁卫的指挥官便开始在下雨前后以劈柴的方式迅速损耗佩剑的耐性。他在卵石垒的台上点着干柴,搭起的支架望着昨天的熊肉有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绝妙主意:像昨天、前天还有这将近两月的每一日那样烤干它们,不加任何花哨的香料,这样食物和食客就能同时倍感煎熬。

但他终于开口了,隔着在风里瑟瑟发抖的火苗观察阿奈丝的疲惫面容和发间凋谢一半的百合,起初的描述也像他们的晚餐那样不掺任何花哨的点缀,只在夜幕快要合拢公主的眼睫时微微摇头:

“会为几枚奥伦拼命的穷疯子。”

可是他口气中的怀念分明大过鄙夷。树林在无星的天穹下只剩同样漆黑的剪影,他们的篝火是附近唯一的光源,染得已融在秋意的草野和灌木惟余明黄,而蓝衣卫的脸颊也被笼上琥珀色的轮廓,仿佛浸浴在猎魔人金眸的凝视中。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去洛穆涅,他却坚持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在城市闲逛,就为了几张酬金还不够赌骰子的合约,”他颧骨两侧醉酒般漂着一抹红,朝着焰心随火光摇晃的焦黑木柴轻笑,自然地,甚至不经意地,“你一定想得出那幅画面。”

阿奈丝将自己罩在熊皮毯里,顺从地闭眼想象这则目前最为详细的晚安故事的情景:洛穆涅陈旧的扬灰在广场漫步,米黄色的晌午阳光一笔一划勾勒着城市的老迈纹路。

迎面而来的不是科德温的粗鲁士兵,就是尼弗迦德嚼着听不懂的舌根的大使,罗契在开口前可以总结上万种拒绝的理由,而利维亚的杰洛特会手段娴熟地让泰莫利亚人心软。

“他知道我不允许,可怜兮兮地央求着喊我‘弗农•罗契,蓝血王子,泰莫利亚的继承人’。”

阿奈丝几乎笑出了声。面对如此拙劣的夸张,即使是蓝衣卫也一定不禁莞尔,他会咒骂着要好友停下,接着义正言辞地表示一点也不好笑,还会给出毫不逊色的回击,比如……

“我问他,这就是你们狩魔猎人活见鬼的高尚自尊?”

讽刺出口的同时,罗契绝对已藏不住真诚笑意,他会不会已经推测出了猎魔人会编排何种答案?他们面对面站在裂隙沧桑久远的石板地面上,似乎整座城都在遗忘中停滞,天气晴朗得适合一对朋友无止境的幼稚玩笑。

“而杰洛特,一如既往地油嘴滑舌——‘不,这是我们狩魔猎人挨千刀的职业道德!’”

那么罗契就会摆手放行,坐在广场中央的大理石柱下再次摊平地图部署。他会等待没有紧张感的同伴狩魔时的偶尔路过,抱怨着催他别再浪费时间,却也跟着在两人放慢的步伐中微笑。是那种没有半丝生硬或诡谲的澄澈笑容,纯净得给晚安故事结尾也不过分。

太阳升起过一段时间,罗契则已收拾好行囊。阿奈丝睡眼惺忪地理顺头发,手指触到了滑落马尾末端的百合。她在朦胧的困倦中摸索着每一瓣,睡意立刻消融无迹。

昨夜濒临死亡的花儿如今完好无损,重又滴着新雨般裹挟了清香的水珠。她拿起重焕生机的百合,耗了些工夫琢磨其间奥妙,不过花蕊的变化最终揭示了唯一的可能:罗契用另一朵更换了她或许夜里便枯萎殆尽的短命伙伴。

差点冒名顶替的这位和上一任同样来历不明,也因相似的动人光泽而无可挑剔,纯情的月白花瓣洗过似的纤尘不染,仿佛执着于为未来伴侣的吻守节,连纹路也沉默地半遮半掩。阿奈丝将它再度别进发间,花儿也不在她脚步勾起的气流中矫揉造作分毫。

可告别来的更快。瓢泼大雨从平明时分起无休无止地控诉世界,而她的百合无言地随烈风远去,也许会在森林的边缘安然长眠。

秋季的科德温密林大多时间都湿漉漉地忍受摧残。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颜色剔透的泰莫利亚百合会出现在这凄风苦雨中呢?

他们躲在野苹果树与高耸岩石的屏障下,生起的火苗不过一刻钟便被浇灭。阿奈丝从没这么依恋那件深藏着虱蝇与虫卵的熊皮毯,缩在其中盯着雨水淋透的指挥官站成另一尊岩石。蓝衣卫制服与头巾的色系因润湿而又黯淡了一层,在阴霾下的树林中滚落风格一致的水珠。

一位孑然一身的孤独旅人,就只是沉默地在秋季的森林走走停停,偶尔思念些几无交集的故旧。

风不再号叫时,天却失去了最后一束亮光。罗契凭借什么听的阿奈丝一头雾水的方法将三餐安排得精准如常,在终于坚韧起来的火焰前断断续续地谈及一座泰莫利亚的边境小镇,不是未曾察觉就是完全无视了当下的苦闷处境。

“浮港即使在初夏也三天两头下雨,但天总是晴得维吉玛都会羡慕。”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烤肉的木枝,双眸如同游离于神思之外,又似极目远眺着不存在的亮光。

公主殿下很乐意在这种沉闷日子想象童话中的天色晴朗的村庄。那或许甚至像是剔透的水晶般万里无云,居民在洗过的透亮街道寒暄,领着异乡来客踏过最无人问津的深巷。

“人们都在喝酒,直到烂醉如泥,连猎魔人也跟着学坏。”罗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松手时已藏不住清淡笑意,“接着他就被我滑头的手下诓进妓院,第二天赤身裸体地在鹅卵石路上闷头打鼾。”

白发的狩魔猎人躺在阿奈丝想象中的嫩绿草地上。罗契没有指名道姓,可是除了利维亚的杰洛特还有谁当得起如此细腻回忆的主人公呢?

“镇民提到时我就清楚是他了。睡在主干道末端,脑袋伏在草丛里,完全察觉不到有人盯着他笑,或是手指滑过他的头发。”

他一定那么做了,不是吗?蓝衣卫习惯紧绷每道肌肉的指挥官俯身观察着猎魔人伙伴,他十几年不曾休息的双颊松弛成一弯属于少不更事的年轻人的微笑,面对着因为宿醉被抑制了感官的同行者。阳光淌过他凝视着的脸庞和上面不再狰狞的疤痕,白发散乱其间,惹得他的手指脱离控制地尝了它们的触感。泰莫利亚人的指尖与目光各滞在一处,树叶不再随风轻咛,时间恍若静止在这一霎。

“他有时看着自然得像普通人家的懒散长子。”叹息,声线微颤。雨水在火苗中炸成蒸汽的轻响。

一个猎魔者睡在泰莫利亚人的棕眸里。银白马尾,沉眠中的面容也碎开几片少年人般的迷茫。平日里,他背后两把剑会在舒缓的气流中共鸣,徽章和甲胄将他与平凡猎户的形象分开,可是现在他袒露的微白上身只比行人多几线玛瑙色的伤疤。蓝衣卫又一次眨眼过后,暖色调中的同伴就像是只为寻常麻烦懊恼的散漫镇民,罗契也仿佛仅剩些随时可以忘却的陈年旧怨。他们的故事在混着湿气的草香中歇脚,让人思索为何不能就这样安歇下去呢?

“直等到下雨我才喊醒他,而天色仍旧晴得不像真的。”

这意味着蓝衣卫已看着猎魔人出神许久。他显然不会承认自己曾为伙伴的睡颜着迷即使一秒。当雨滴化开未出口的幻想,草叶间的这对同路人听到了颗颗水珠沉吟的休止符。待蓝衣卫挺直腰板,一切假设便都随着晴雨流散进草丛。他会继续熟悉的调侃,心中最柔软处发芽了一株怅然若失,可控制得当的语气没漏出半星遗憾——

“我笑他:‘早知道是你,我一听就告诉他们是杰洛特,不然我就不叫弗农•罗契。’”军官转身时,阿奈丝几乎要在他与大雨相合的温和口吻中入睡了。

但他声调中忘记遮蔽的情绪下一秒就落回深涧,刻意过头得像是为了补救某一瞬的出格。他将烤好的熊肉放在公主手心,好像合上了一本童谣集,目光被擦去了一句情思,淡漠而克制地念完结语:“他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弄丢衣服的。”

浮港彻晴中的柔嫩草地也转过身,面前仍是科德温硬冷多雨的孤寂野林。

阿奈丝瞪着她半面焦糊的晚餐,就像早上瞥向被风夺去、终将落进湿泥的百合那样。现实剥碎了她此前的轻松感受,秋雨中暗沉沉的森林没有因为刚才的故事变得更讨喜,火苗则在她想要自怨自艾或是替蓝衣卫意犹未尽一句的那一刻适时被浇灭了。雨势转小,狂风的呼啸反而暴虐如初,好意提醒她流亡与远游的词义有别。

罗契打着了一串火星,面孔在转瞬即逝的微光里被重新束成硬邦邦的笑容,他看起来从不介意任何落差。他向前走了几步,确认了仍不是重新踏上行程的合理时机,树木和巨石屏障外的风雨砸得他眯起眼睛,有那么几秒钟他的面色终于与过去传闻中易躁的蓝衣指挥重合,走回来时眉宇间却连普通军人的戾气也难以察觉。他的神情变化不似王公贵族在宴会中谄媚逢迎时的浮夸,更像是明确地在小公主面前划出界线:那是不需要她参与的怒火与愁绪。

好吧,他有他的自由,阿奈丝不愿做滥用权力的女王。但她同样有暗中揣度的自由,再不济也是出于对算是半个忘年交的伙伴的担心。她总是在想那件事:待在她身旁的蓝衣军官就像悲惨的代名词,从早年的穷困无知直到现在——比如几个月前他的旧友各自死的死散的散,比如这毫无准备的漫长奔波,比如他很可能仍正要面临却向阿奈丝隐瞒的新困境。公主殿下已经到了愿意为朋友排忧解难的年纪,但面对如此克制的苦闷泰莫利亚人她对从何入手毫无头绪,以至于她在当夜的梦里都在纠结怎样踏出第一步。

她最终决定直截了当地澄清:“罗契,无论是什么烦心事,”

——于是她醒了,被深夜的暗红天幕照的羞怯了满脸红雾。

“我愿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真的只是句漂亮话。当阿奈丝的思维搜寻她可能在逃难期间供给一位成年军官的支援,她仅能怪罪自己不够敏捷的想象力。她本来还要怪罪它让自己愚拙地卡在那半句话正中不知所措,但一坐起身子就撤回了状告。

四下无人。她忠实的护卫先生错过了公主殿下没有结局的午夜表演。

天空已然放晴,几近圆满的月亮在韵集的水洼中洒落透过树叶的银光。阿奈丝揭开潮湿的熊皮毯,站起来向周遭张望。她正对面的火焰下已不是临睡前看到的木柴,搭在离毛毯更远的位置,照亮了身后的几棵桔梗黄的山毛榉。银色顺着树干间的空隙流泄下来,是溪流映出的月光吗?他们一直沿着水源蜿蜒前行,在岸旁的树林中逆流北上。都是地图也忘记标注的狭小支流,引着他们的足迹探寻愈发荒无人烟的领域。说实话,即使是她王公贵族的浪漫情调也不曾稍加青睐附近的溪水,那些发源了吟游诗人奕丽诗篇的林间清流,隐匿着宁芙、人鱼、夜月自水中清影化形的灵魂……

她的花。阿奈丝揉着双眼深吸了口气。一只被山毛榉衰萎的枝干藏了半面朱颜的百合在几步外的溪畔独自起舞。

小公主跨过火光中树木间的缝隙,夜风隐瞒了她脚步的响动,现在那月白色的鲜花只与她隔了一丛齐腰高的黄杨。营火的触角碰不到的地方,罗契坐在水边朦胧的薄雾间,眼神如同在寻觅明知未进入视线的同伴,百合正被他的食指与拇指牵着摇曳。蓝军装与银灰佩剑不知怎的融入了月下溪畔的柔婉氛围,头巾则跳着另一支独舞,与那枚百合的相互映衬。月光替花与旅者戴一袭银纱,那皎洁色泽忽的溜下一道弧线——泰莫利亚人将百合滑向面前的清水,神色迷惘地冲洗花瓣上的暗斑。溪畔、水雾、夜月、维吉玛庭园百合和那孤身的旅者交融成一卷银色的空灵。

一位踽踽独行到习惯于疲累的寻常路人,在幽寂的秘密角落一个人平复喘息,只向秋夜倾诉半句追念。

水流在伸入溪中的百合上下轻拍几串旋律,清脆的音色似乎是这静谧夜景下唯一的声响。他勾起出浴的鲜花在月光中观察,确认每一瓣都仅剩下纯净的白嫩色泽才放下手。他像是要站起来了,上身前倾一半又不自然地侧向一边,手被挡着几秒,不知为何指间又添了两枚花,仍旧是印了些暗斑的百合。

他把无故多出来的两朵送进溪流的臂弯,起身将自己整理回冷冰冰的军官——与此同时,手握涤净的那只百合目送它们随水漂流,双眸看进迷雾了一夜般漫长的时间,仿佛在期盼一位银白长发的猎魔人自朦胧中回顾。

阿奈丝没对第二天别在发间的百合作任何评价,也不曾论及昨夜的见闻,甚至当他们在这个罕有的晴日偶遇了更难得的百日红树时,她也没再提起朗诵赞美诗的兴致。当然,另一部分原因是那生不逢时的花树已被昨日的暴雨扑得七零八落,和头顶风华正茂的百合相比,实在经不起一位公主的琢磨眼光。

而且背后还躲了条饥不择食的野狼。

罗契在砍下第一剑时猛呛了一口气,但他还没生疏到因此败给一只饿花眼的小型野兽的地步。背囊里的猎物已被绿霉攻陷,而一套突刺后不请自来的美食就可以解决今日的温饱。

天色晴好,阳光在稀疏的落叶松与矮灌木间穿行,几近金黄的浸湿林地放慢了他们的呼吸。罗契用阿奈丝递来的匕首仔细收拾狼皮与骨肉,一只毛色灰白偏淡的公狼,跟丢了同伴或是惯于独行,蓝衣卫微微皱眉地提了句,并不是常见的种类。

格温布雷德,他反复低喃着一个阿奈丝闻所未闻的名词,发音像是半吊子的上古语。他抚摸着针样的皮毛,如同在重温一位故旧的气味般专注,面对阿奈丝不明所以的注视解释了声更莫名其妙的“精灵乐意这么喊他”。

“作为变种人,他对种族的区别也没什么怨言。”罗契补完了那句说明,仍然似笑非笑地盯着手中略显苍白的狼皮,也许是阳光的缘故,他的表情仿佛比平日多了几粒松动的暖意。

“我还不曾说起过杰洛特和松鼠党的交情吧?”他用刀刃刮下赘余,外侧那只手动作更像在狼毛里摩挲,而非仅仅将它固定在半空。阿奈丝无端觉得她的冷面护卫亦适合照顾半打家养犬的营生。

“也只有他会为精灵之辈和烈焰蔷薇骑士团交火,”罗契换了握刀的姿势转而对付猎物的肝脏,渗着阳光的法令纹与漫开树叶阴影的开线手套将他修饰得毫无军士或猎人的残忍气质,或许正和他描述中的狩魔者一样,“即使到了洛穆涅那些巡卫还记着和他的仇,他后来承认没有我作证明就只能从山穴甚至井底找突破口。”

阿奈丝被那声过于生动的“甚至”绕进整句话的轻快语气中,她从不知道蓝衣卫的声线可以达到足够表示惊讶的音域。

“我们向着那儿前行时他倒是没表现出丝毫不适,甚至埋怨他本来有时间翻空城市的每个箱子,只能怪波西佛号提前被毁。”

年轻公主迟到的想象画面铺开了罗契为好友开脱时的无奈神色,或是两人同行时自降身份般稚气的指责和怨怼,那一定——

“它被重建了。”

一串不同于他们两人的声音生生截断了阿奈丝的遐思。她皱着眉甩了两下头。晴天没那么容易引发落差感。

“现在已被征用去对抗黑衫军。”那不见波澜的声音接着汇报道。

正前方的落叶松背后藏着昨天就确定的行进路线,以及一位闯入计划的女士兵。草垛黄的短发盖在她像罗契那样一板一眼的脸上,深黑眼影与外开的内衣搭扣却不是这么说的。神情安在书面语教授脸上也不会让人起疑,穿着却使她无需伪装便能在高档妓院畅通无阻。她右肩别着的泰莫利亚百合纹章让阿奈丝正式感觉到了近月来首次被另一位活人,而不是一见面和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野兽或躺在原地大梦不醒嘲笑他们疲累旅行的死尸,撞见的欣喜。

说罗契熟识面前的女人都不够确切。他的声调比一场没有征兆的暴雨更迅疾地突转:

“你技艺生疏得比我预估得还快,比原定位置靠前了至少五百码,”这是公主殿下几乎第一回确信身旁立正着传闻中暴躁严苛的蓝衣指挥,他会对皇室血脉温声细语或是在回忆往事时放缓语气,但如果愿意也随时能用一道眼神令人宁愿受鞭刑,“在编造借口前扣好你的衣服,别告诉我你还没去见老纳塔利斯。”

“我已向摄政汇报了阿奈丝的情况,”鹅黄发色的女人在五步外面向军官站直了几分,象征性地拉了拉衣襟,“他的原话——‘在我重新稳住贵族与瑞达尼亚的狮子大开口前你们离得越远越好。’”她对于劈头盖脸的训斥无疑早就习以为常,一套动作掷出一只破布包裹。

罗契顺势接住,反手将之前摩挲许久的狼皮扔回去。阳光依旧,可他前一刻的留恋与松动已全无踪迹。

他沉吟了两秒,面容中的每一根细小皱纹都黯淡下来:“意思是我们被泰莫利亚放逐了?”

女士兵点头,翻动着刚才接住的毛皮:“他根本无暇分身。”她低头看了看阿奈丝,以小公主厌恶却无可辩驳的俯视姿势,但她的直率微笑立刻将那份不满一笔勾销了。

“不过塔勒的人给出了三支建议路线。”

“他告诉过我了,带孩子去北瑞达尼亚——也是我目前的计划,要么是科德温和凯尔莫罕交界,或者干脆到黑衣人那儿碰运气。”

正事、公事、要紧事。公主殿下时间充沛到足够在未干的草地上划开半指宽的边线再重温三回合跳格子。他们提到了拉•瓦雷第家族,阿奈丝腻烦的神经只能大致听懂是在推测母亲可能移居的城镇。剩下的是些夹带着不甚清晰印象的名字,面前军装的女人薇丝、亚甸的阵亡将领、叫做希拉德的南方死尸、姓金柏特的在逃案犯、照顾过她的可敬快嘴女士布里吉妲•帕比勃克。

“我和布里吉妲打了次照面,”薇丝介绍道,“她送来了点物资,还有一些斥责。”她向着几句话之前撂出去的包裹努嘴。

罗契摆了个无视的手势,脸色比第一次被阿奈丝要求讲睡前故事时更惨不忍睹。小公主提起的好奇心决定再听一段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省去叫骂部分的大意是说你仍然不懂姑娘的心思,”女士兵学着帕比勃克小姐摆弄头发的姿势,接着是她的嗓音,“‘你最清楚了,薇丝,和他在一起的可怜蛋永远培养不起浪漫情绪,他对公主殿下多半也像爱搭不理的硬木头。’”

这全是境遇的错,阿奈丝在心里为罗契作解释。缺失父爱可没法助长高雅的美德,军旅生涯也不会变戏法般给他的文学造诣加分,不过这不妨碍他成为坚韧忠实的泰莫利亚军官。比起桃之夭夭或是妙龄女子,他显得更在意周围的伙伴,像是在他的故事中……

“但他对杰洛特很浪漫。”于是小公主在举起手前就脱口而出。

~

她认错,即使是年轻的女王也不该口无遮拦。可是除此之外的错处她拒不供认,真理伤人,那不是将之永久蒙蔽的理由。连薇丝——脸上写满和她指挥官师出同门的刻板的薇丝——也赞同得挤眉弄眼:“我们意见完全一致,殿下。”

他们分道扬镳,像和所有撞进他们孤独流亡中的过客一样简短地告别,跨过几棵光秃秃的白蜡树,接着就只剩下前行,在枯枝败叶上,在爬了僵冷苔蔓的卵石边,在秋风与森林迷雾间。罗契像用芦苇扎成的假人般一言不发,自背后看,长外套、头巾与步战靴遮盖了每一笔将他与稻草人区分的特征。即使临睡前他也没再让分毫倦怠漏下眉间,而故事谢绝了那位狩魔猎人并且立刻回归最初的简短陈述:“科德温有队泰莫利亚士兵,只余两人活着离开。睡吧。”

柴火生在他们之间,地上投下对侧的白果树与落叶松枝叶摇曳的丽影。阿奈丝躺在薇丝拿来的包裹上,睡前童话的缺憾远不能抵消疲惫,她完全可以数着身旁的叶片或是影子睡着,只是因罗契心事重重的语气难以平静。整个下午他都低声念叨着地理名词和行进路线,当然,杰洛特奇遇记也顺理成章地销声匿迹。

“是因为我告诉了薇丝你和杰洛特的事吗?”她起身揪着蓝衣卫的袖子纠缠。

罗契全身紧绷着任公主殿下向四方乱拽。这样有来无回的独角戏可能持续了一场史诗的长度,在尾声部分军官终于皱了下眉头:

“你不用担心这个。”

阿奈丝咬紧这仅有的对话机会:“那就是我说准了?”

“我不会为了——”罗契轻悄悄又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两腮绷得更紧,像是在指控“尽管瞎猜吧,爱刺探秘密的小女恶魔,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双眸明确传达着不变的意味:这团愈加难解的麻烦她无需知晓。

“可是你——”

“没有,今天没别的故事了。睡觉。”他干脆躺在对面的木头上,头巾将脸蒙住一半。但只消静待片刻便会发现军官毫无睡意,继续轻喃有关他们前行的打算:离洛格伊文还有三个月脚程。可谁知道拉•瓦雷第夫人是否真的在那儿。战线吞没亚甸只是时间问题。全境通缉。仍不能回泰莫利亚。泰莫利亚,他将手拍在双眼上轻声咒骂,他们被泰莫利亚遗落在这该死的踢了巨魔的荒山野岭。

她几乎良心不安地疯狂决定做些什么。

在这样沉闷的秋夜坐起身需要鼓足勇气,但阿奈丝立刻意识到开口才是真正的难关。她深吸气的次数足够让失聪之人警惕,当军官的低语声随着他撩开头巾望向公主的动作蓦地收拢,她只得不住对自己劝诱:没有回头路可走。

深吸气。最后一次。“是‘今天你没别的故事了’,罗契。”

连枯叶也仿佛将下落的径迹靠近等着她自找麻烦,但接下来发声就容易多了:“现在换我来哄无礼的泰莫利亚军官睡觉。”

“不劳你费心,殿下。”罗契清了几下嗓子,喃喃着重新蒙上头巾。他的手在颈间抓握了一通,仿佛掩饰着突如其来的吞咽困难,他翻身背向她,接着也做了几轮深呼吸。

阿奈丝鼓起两腮:她固执没情趣的护卫先生根本没把公主殿下的提议放在心上,更别提她要讲的可是真正的晚安童话——法兰•瓦勒先生的手笔!

于是她就这么说了,连换气都省去便让故事紧随其后。罗契,和阿奈丝希望的情景形同陌路地,显得丝毫不为所动,即使她仍然顾及到了蓝衣卫对猎魔人的特殊注意而挑了《昏愚的狩魔猎人》,甚至在她磕磕绊绊地拖到尾段时都不曾转过身来:

“狼人脱下了面具。狩魔猎人发现是磨坊主人的女儿,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默默注视着用剑直抵她胸口的情人:‘现在呢?你要杀死我吗?还是……还是你要带我一起走?’

而他在这一刻决定,即使被姑娘生吞下去也不再与她分离。”

罗契的评价是一声言不由衷的轻哼。阿奈丝备受打击地撇着嘴和不解风情的指挥官言不由衷地互道晚安。

她睁眼盯着头顶日渐稀疏的林冠,出神至自己也无法说清的领域。银杏叶在冷气流里打着旋合唱蒙昧的遥远歌谣,左边沿滴着银白的月光,另一侧洒满篝火的橘黄,犹每日清晨的新鲜百合似的柔美,飞转着混合成梦的开头。

接着窜进火中。

她揉了揉盖满窒息倦意的面庞,依稀听见蓝衣铁卫有如梦呓地低语着,轮廓一半没进夜月,其余的也在轻摇的火焰间几不真切,与他的声调同样含混着忧郁:

“没什么伙伴会永不分离。”

~

对诗文无感并不会判谁死刑,何况他本就在贫民窟里长大——薇丝临走前曾无意提及罗契的身世。于是此后大半月的白日里,无论发间是否新别着一支鲜嫩百合,公主殿下都没再拖着长调轻吟手法华丽的诗文或是刻意卖弄举手投足的望族仪态,只在终于走尽上一条无名溪流时唱了些贫民区也流行的童谣:

“越过庞塔尔河、穿过森林没?踏过皑皑雪堆,我们一起去班•格林!”

但他们不会。城市之于逃亡者犹如禁区,最近连活人都被完满地规避。而仲秋的山林亦缺席了皑皑雪堆。另外缺席的则是罗契概述回忆的兴致。这季节的寒风似乎足够麻痹一位军官的免疫力,他的喉咙不时嘶哑成破了洞的风箱,像是气管被堵塞得只剩半条缝,其余时候也无意吐露过多。

可是在不得不就近寻找遮挡休息的雨夜——这种情况愈发多如牛毛——火焰噼啪与雨水坠落的合奏确实在催眠或是仅仅打发时间方面不尽人意。哪怕有一位合格听众阿奈丝都会心甘情愿地接替讲故事的重任,偏偏她唯一的同伴是否识字都是未解之谜,后者的观点更永远会出其不意地将小公主的美妙遐想浇的透心凉。

最后也最平和的一夜,她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史凯利杰领主与他猎魔人朋友格德事迹的长诗,前三组段落均风平浪静地闯过夜色,阿奈丝就快把这当作连罗契也为它的韵律折服的标志了,她的语调不禁染上了得胜般的高昂:

“托尔吉尔领主回来,骄傲地喊:
 有朋友的人最幸运
 能够安心离开家园
 在回家时一切安好
 正是归功狩魔猎人”

“但是那狩魔猎人死了。”蓝衣铁卫终于回归了反驳的征途。

阿奈丝强撑着激扬的语气:“格德是为了更高尚的情谊与理念献身——”

“这只是乱戴高帽子的敷衍话而已。托尔吉尔是真正虚伪的人,”罗契嗤笑着,接着忽然沉默下去,讽刺的腔调中途退场,余下的一团凌乱让人无法辨清他的语气,“谁会有心情在为他死去的朋友面前骄傲地念诗?”

阿奈丝提出了一串质疑,而蓝衣卫只是冷冷面对着照亮夜雨的火苗答非所问:

“没有人能填补他们离去带来的破洞。我宁愿头破血流也不会让这样的破洞再多一个。”

他按了按眉心,眸中的冻霜化进燃烧般彻亮的棕瞳里,当蓝衣卫与篝火相对,双眼映进了另一片烈焰,便再没什么比他表情中的坚定更炫目,仿佛军官仍置身于有余力挽回他记忆中某场悲剧的时间。他的头巾不再只和着风的小调漫步,而在他突发的战栗中摇晃成城垒上的钟摆,停下来时他眸子里的火焰亦燃尽,余下悲戚如烟灰般寥落空寂地散进它原来的位置。

他用恢复平淡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重新提起利维亚的杰洛特:“即使传闻中没有感情的猎魔人、即使布拉维坎的屠夫也会这么想。”

近旁半包围状的岩石上断断续续地排着两人的影子,轮廓陪篝火流动得几乎不那么真切,模模糊糊地掺进另一人马尾的远影,似乎连它们也描绘其那位狩魔猎人的模样。

“我和丹德里恩将他从消散的战争迷雾中拖回时……”

罗契甚至认识丹德里恩,这让他在阿奈丝脑中的形象从一字不认直线飞升到造诣颇高的……半文盲。与此同时阿奈丝已可以想象出合格的吟游诗人会怎样修饰军官再超常发挥也没凑够百词的故事:

科德温营地里最惹眼的鲜红营帐时刻灯火辉煌。利维亚的杰洛特刚在这妓院里和他的一位救命恩人叙过旧,走出门迎面就撞见了另一位。丹德里恩的传奇作品“诗人智救杰洛特”无法改变他那缺乏锻炼的身板永远不能把猎魔人朋友抬到床上的事实,布拉维坎的屠夫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蓝衣铁卫便能推测出大概。

“你救了我。”

“又一次,”罗契本着军人的直率气性毫无谦虚的意思,“想好怎么报答了吗?”不论他走到这里的最初目的是什么,他都已经改变计划地掉头往回返。不,不是去看杰洛特,当然更不会是对哪位妓女或是和她们打得火热的吟游诗人起意,罗契在阿奈丝问起时只管摆手叫她别妄加揣测。

故事里的猎魔人也和公主殿下一样大度地没再纠结于细节。他跟着泰莫利亚人沿着雨后黏湿的泥地前行,舒展熟睡过将近三天的身体和感官。条纹外套遮不全他修长的胳膊,泄露的泛白手腕仿佛常年戴手套般缺乏颜色,只在握剑留下的厚茧处微微加深。和罗契近乎相同的握法。

他挑了蓝衣铁卫指挥官的关怀即将出口时提前预支回答:“感觉像是多喝了一瓶伏特加。”

“战争迷雾的后劲不过如此嘛。你甚至可以去我们营里再来一瓶。”这玩笑式的提议没有获得答复,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着蓝衣卫的营地转向。并肩行走的状态让罗契无法直接看清杰洛特的表情,他的余光最远只捕捉到猎魔人几天未刮的银白胡茬,它们微颤着勾画出隐约的笑意。

尖木桩排成的军营边线附近集结着科德温军服的士兵,骑马巡视的尉官挥舞着双手做战前动员。猎魔人随着蓝衣卫跨过大门,连隐约的笑意也了无踪迹。

“战争,无冤无仇的人自寻死路,”他盯着周围排开方阵的步兵队摇头,当罗契悄悄转身,便正对上杰洛特挤进嘲讽的目光,“就像即将再次发生的那样。”离弗坚的正面战场只剩百步之遥,浓郁的血腥味与草叶与润湿泥土的清香格格不入,极具侵略性地蒙得晴明的午后天空也黯淡几分。

“是已经再次发生,狩魔猎人。迷雾消散当天,亨赛特就集结军队重新攻城。”罗契跟着笑了两声,忽然不确定在讥讽科德温与亚甸还是在嘲弄自己,“我也没什么资格笑他们,我的命属于泰莫利亚。”他坚定地停在原地,面容回复成军人的刻板面孔。

杰洛特走出几步,转过来面向他安静地呼吸了几下。“那么我可能会为你悲伤落泪。”

罗契靠近了轻拍狩魔猎人的肩膀:“好玩笑。但你更愿意扒光我尸体上所有能卖钱的东西。”

但是杰洛特一动不动。连带着的,罗契也停在一手按在面前人肩头的动作,停在他们向着对方呼出的吐息中。两人的间隔只够他的臂长,而蓝衣卫莫名地宁愿自己的胳膊更短小。杰洛特的脸孔占据了他的视野,连马尾也在风里静默,双眸中涌动的金色洪流让罗契渴望自己能伸手探入,那片深邃水域中会藏有留给他的某种别样情感吗?为他悲伤落泪?

杰洛特散布胡茬的面颊正像多喝了一瓶伏特加的醉鬼般轻轻颤栗。变种人的样貌隐瞒了他的真实年龄,白发与伤疤令他同时显得老成与轻率,不过每一种特征此刻似乎都多了点不同往日的情绪。然而当罗契再次眨了眨双眼,那大约来自他臆想的特殊意味不见了,更像是从未浮现过的幻觉。

他为自己的过度反应嗤笑最后一声,那只搁在杰洛特肩上的手顺势捏了几次便放下:“死掉也没什么的,猎魔人。”他的手指滑过了同伴的麻布衣袖,粗线缝的蓝白纹路和军官制服上的异曲同工。泰莫利亚式样。他不时就会产生狩魔猎人与自己拥有相同故乡乃至身世的错觉,甚至……

错觉。

“是这样,我早习惯了。”杰洛特点头结束了他们静谧中的对视,罗契也跟着继续向前。带路者不知怎么换成了狩魔猎人,却没人察觉任何异样。调侃恢复了揉在讽刺中的轻松气氛,他们步调一致的喘息不再能触及对方的鼻尖,瞥向一旁的眸子也失却了波澜。当蓝衣卫挂满泰莫利亚百合的营地映入眼帘,杰洛特就只是嘴角挂着笑意接下又一句玩笑,问他要一瓶足劲的伏特加。

“我们会为朋友哀悼,甚至为他们死。你可能不知道,和人类不同,我们猎魔人长了心。”他这样结尾,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一笑而过。

蓝衣铁卫走远了去倒酒,玻璃瓶映着杰洛特看向他的目光,像那些错觉般真真假假。可等他拿着酒往回走,每一步过后那句结尾都更趋真实一毫。

“待在这儿!”罗契用气声命令,他听起来刚呛过一口气。或许是扑灭篝火时吸入烟尘的缘故。

失去光源的森林霎时只剩下夜幕。阿奈丝恍惚地应了声,蓝衣卫已经伸手按了按她的后颈示意她以目前的躺姿躲在原地。公主殿下轻悄悄靠坐起来,顺着岩石边沿溜过目光,罗契正背向着她执剑与一位梳马尾的人面对面。

利维亚的杰洛特?

罗契的剑刺进了来人胸膛。马尾的人痛呼着跪倒在地,诅咒着高喊他的同伙。

强盗。

蓝衣卫不作停留,对着另一处要害补了几刀,前方的山毛榉与白蜡树的间隙已扎进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家伙,手举的火把再度照亮了林地。领头人叫骂着冲向前,罗契已经备好了十字弩。他绕开最前紧握盾牌的瑞达尼亚逃兵对着一名斧手耗费了几只箭,这些盾兵便试图将他包围。

盾牌、长矛与后方弓箭手的组合让出击有些吃力。过于吃力了。见证过那位曾独自突进守军中救下她的蓝衣卫的战力,阿奈丝肯定他原本可以速战速决。现在呢,罗契在绕开第三组盾牌突破防御时已有些气喘,踢倒长矛后的呼吸比上回战斗的末尾都沉重。

他两指截住的一只箭爆裂开来,气流卷得弓弩脱了手直撞在地上的科德温盾牌处,两侧的长矛与重剑夹击得他分身乏术,未及回身抽回十字弩便不得不连连后退。

天忽然亮了——不对,是火光自身后向着她靠近。阿奈丝本能地爬过岩石向战场边缘狂奔。刀锋划过草坪的无情声响愈发清晰,手握火把的强盗在后紧追不舍。

杀声四起,有两人同时扑了过来,她被自己的裙裾绊得直挺挺倒在地上。神啊。她闭了眼就忘记了如何睁开。刀剑相撞的轰鸣就在头顶,混乱的气流扑面而来,她快死了,她看见罗契盯着他的猎魔人朋友,看见站在维吉玛皇家城堡的父亲,弗尔泰斯特走下王座去拥抱她,一切又转瞬即逝。是梅丽泰莉收回了她的感知吗?她五官的工作时断时续——罗契在她耳边大喊的她的名字,一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呛咳,她的脸被什么滑嫩如花瓣的东西蒙上了,气味是百合与血腥的混合,又被拨开,武器的尖锐鸣声跟着翻滚到了对面,有棵树倒了,之后便只剩她快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她很可能昏过去了一阵子,清醒时浑身的气力都给了味蕾。她被灌过酒,“辛辣”一词每秒都会将她的唇舌直至喉咙贯穿一次。

她揉开眼睛,群星在夜色中安然沉睡,秋风破散了鲜血与铁器的锈味,仿佛前一刻的濒死经验已是远古传说。阿奈丝翻身侧躺过来,地上铺着一排新鲜尸骸,手边的火把都灭了。罗契坐在五步外一棵倒下的年幼山毛榉树干上,摊着地图画了几道,脚边立着一支半空酒瓶,看见她睁眼便塞好瓶子,连带着地图装进行囊:“我们最好尽快赶路,公主殿下。”

阿奈丝瘫在原地专注于呼吸。她的意识失去了对四肢的概念。薇丝也许不会这么颓废,杰洛特估计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小公主决定暂时不随俗流。

蓝衣卫走来半跪在她面前僵硬地微笑:“没劲了?”他替她盖上熊皮毯,一边思索一边遣目光绕着附近侦查了两圈,哑着嗓子妥协,“我们也可以在这过夜。”

阿奈丝挪了挪位置,脑袋枕在树干上。罗契正咬着绷带为伤处包扎。公主殿下只在小臂蹭破了点皮。懦弱的见证。她将满眼唾弃刺入她还抖个不住的双手,这可是已经受训两月匕首与弓弩基础的士兵的手!然而危难关头泰莫利亚未来的女王还得依靠老自己一个辈分还状态不佳的蓝衣指挥,她会败给自己的衣裙下摆,紧闭双眼跟着耳边短兵相接的锐声打冷战。就算是事后回溯那些白进红出的尖刀与灼浪四溅的火把,淌着来路不明的殷红,她即使错了一样动作……

“别瞎想,没什么可担心的。”罗契揉了揉她头顶散乱开来的金发,今早新来的百合从原本夹着它的发箍里逃进她手边的草叶中。

阿奈丝不听使唤的指头根本抓不住她将死的花。一开始她甚至无法分辨它枯萎的程度,直至罗契一边出声宽慰一边生火照明观察力都对她爱搭不理。

“你还在发抖,殿下。”军官俯下身打量她,终于意识到第三百句“别害怕”和最初那句一样不奏效。

“你还有什么故事吗?介意再讲一个吗?”他抵着嘶哑的嗓子尽量柔声提议,浸着血腥味的头巾疲倦地擦过阿奈丝的面颊,他或许真的累了,伏在树干边吐息了一阵,再开口只剩轻缓的气音。

“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那篇,怎么样?”

阿奈丝攥着毯子角喘匀了气,第一次张嘴时吃了败仗,为了周全起见她又重新来过两遍,命令自己的双唇分别:“目睹这久远情事的歌者都已比鲍克兰老迈——”夜风吹得篝火向她聚拢,像是强盗挥舞的利刃向着他们冲锋,只需一下喷射性的剧痛就会吞噬一切……

“很好,”罗契用比语气更柔和的力道轻拍她的肩,面色憔悴得难以分辨笑容中有多少真心的成分,不过绝无讽刺。小公主没想过有一天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评语不是反驳,“久远的情事,有多久远呢?”

“久远到高贡山的精灵城市尚未荒废的年代。”她的呼吸逐渐在贵族式童年的歌谣中寻回了节奏:

目睹这久远情事的歌者都已比鲍克兰老迈
 ——久远到高贡山的精灵城市尚未荒废的年代,
 那俊美的艾恩•希迪也曾与人类相爱!
 受命出征情难耐,化作鲜花心尖待,
 血肉滋养,精神灌溉。
 双唇轻启,落英缤纷,苦情者哀。
 花开渐盛,征人愈衰,
 三月归来,仅剩一息,不复风采,
 只求心上人吻去临终之无奈,
 一双唇舌相缠抱,世事纷扰皆不再。

~

他们在一齐舒缓下来的呼吸中沉溺在静谧秋夜的肃杀里,篝火的暖意拢得两位身心俱疲的流亡者昏昏欲睡。有那么一瞬间,罗契喃喃的疑问几乎被当做呓语:

“那位精灵思念得心里长了花?”

阿奈丝沉睡一半的神经短暂梳理了词意。蓝衣卫以往也会对故事细节展露求知欲吗?

“也可能是不注意染了病。”她捂嘴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注视头顶摇曳着影子的银杏树叶。比上一棵更显干枯了,即使映进火光里也光秃而冷寂。“而且他会吐出来,跟着越发憔悴。”

罗契坐起身,恢复了白日里的语速,捎带几抹刻意掺入的不经意,眸中灌进了几滴易碎而不知名的希冀:“可结局没有说明后来发生了什么。”

“结局当然是——真爱之吻解决了童谣里的一切问题。”

罗契笑了,眨眼的动作像是在为一时听信疯子的演说自我解嘲,但他没做讥讽,也不再回复或是提问任何。他挺尸似的躺回去,仿佛再没有气力拖着自己的身体保持正直,树干被撞得低吼,连阿奈丝也被震离了睡意的裹覆。

没人喊疼,连细不可闻的闷哼的迹象也没有。沉默再次将两人没进秋夜的清冷中,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树林受不住落寞而独自飒飒作响。再过几分钟,困倦便也再次敞开门扉。

银杏叶不断坠进火中,散在草间,铺成色调一致的枯黄。无人清扫的野林里落叶积累得比宫廷花园更无声无息,阿奈丝只在半梦半醒中记起它们已在自己躺倒的位置洒了满地。

正如月光为整片林地敛上了皎白轻纱。公主殿下梦见了蓝衣卫与猎魔人的告别,醒来时两人都不在视野范围中。她仍睡在横躺的年幼山毛榉处,树影外的左半身软化在几近圆满的月亮的抚弄中,草地亦然,连篝火也淋了银色的勾边。流水在不近不远的方位潺潺,他们最近仍然逆着无名的河道前行,也许时下它就在对面的云杉与高挑灌木之后。

罗契躺过的位置已被夜风袭掠太久而仅余凉意。篝火的对侧遗留着什么明晃晃的饰物,如同几串别样的足迹,简直碎开成了一片。表面平滑圆润,不像水洼似的反光。月的清辉和一些深暗的颜料做了那白瓷般纯净物件的釉彩,在落叶的萧瑟中扮作近乎唯一的亮色,这样它们便与每日清晨别在她发间的百合更相像了几分,除了,后者素静无瑕而这些有如刚在百年红酒中沐过浴。

云杉与灌木的空隙晃过了谁疲倦的轮廓,脚步轻于林间飞扬的碎絮。蓝衣铁卫的指挥官缓步自河流的方向走近,弯腰仔细捡拾沿途的素白物件,篝火与月光的作弄让其上的片片深色愈发形似粘稠过度的红酒。

他在夜风里打了个寒战,深深咳了两下,手中那捧东西仿佛忽然堆高了一层。他不知是因为也无法解释这奇异景象还是单纯的不知所措停在原地,教劳累亦或迷茫花了眼里更细腻的情绪。头巾搭下来的一角飘卷起来遮住他的面孔,但一切仍然伫立在前一秒的位置。他独自站进秋夜里,铁蓝制服和金属徽章一言不发地融在树影与月光中,仿佛银波上一圈静待消散的涟漪。

一位连踏过的足迹也写尽落寞的迷途行者,就只是机械的遵从前进与暂停的韵律,可能即使本人也尚未厘清情意,又或者宁愿自己的怀念一声不响便沉没。

他重又走进树丛背后,水声盖过了他的动作,也许他正像上回所见的那样为公主殿下洗净明日的百合。云杉竖起松针肃立在挡住蓝衣卫的位置,也同他一样装作冷漠无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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